这就是客家。天还没亮透,山坳里的墟市就飘起了早餐香。老槐树底下,阿伯支着竹制的矮桌,铁锅里的腌面正冒着白汽,碱水面裹着金黄的猪油,蒜粒炸得焦香,筷子一拌,油星子溅在粗布桌布上,洇出浅黄的痕。穿胶鞋的农夫放下锄头,端起碗就蹲在地上唆,面的筋道混着蒜香,烫得人直哈气,却舍不得停口——这口热乎,是给日出而作的人最实在的力气。
隔壁的三及第汤摊更热闹,瓦罐在炭火上“咕嘟”作响,老板的刀在砧板上“笃笃”地敲,猪脊肉切得薄如纸,猪肝带着粉润的红,粉肠头斜切成圈,边缘泛着清白的脂。客人刚站定,他便抓一把猪杂扔进沸水,浮沫一冒就撇去,丢把枸杞叶,撒勺盐,连汤带料舀进粗瓷碗。喝第一口的人总眯着眼笑,肉的鲜、叶的清、汤的烫,混在一起往喉咙里钻,额头沁出的细汗,把晨露带来的凉都赶跑了。
捆粄的竹蒸笼在晨光里像座白塔,米浆是前一晚用山泉水磨的,蒸出来的皮透着半透明的光,揭屉时的热气里,裹着肉末的油香和韭菜的辛。阿婆戴着蓝布头巾,竹片刮起米皮往案板上一铺,抹馅、卷边,动作快得像阵风,卷好的捆粄油亮亮的,咬下去先是米香的柔,接着是馅的浓,辣酱顺着指缝往下滴,有人辣得直吐舌头,手里却还攥着半根。
百侯薄饼摊前,老师傅的手腕转得比风车还活。粘米糊倒在烧热的鏊子上,手腕一旋就成了圆片,薄得能映出背后的天光,烙到边缘微焦,揭下来像张透明的纸。卷馅料时更见功夫,豆芽掐去头尾,肉末拌上香菇碎,抓一把塞进饼皮,卷成月牙状递过来,还带着鏊子的余温。咬进嘴里,饼皮的微脆裹着馅的鲜,清爽得像山涧的风,吃着吃着,就觉出日子的淡中甜。
老鼠粄在漏勺里“簌簌”地抖,早稻米磨的粉揉成面团,在特制的筛板上搓,漏下来的粉两头尖,像窜动的小兽,落进沸水就“咕嘟”冒泡。捞进碗里,浇上猪骨熬的浓汤,撒把胡椒粉,粉身滑溜溜地钻进喉咙,两端的尖梢带着点嚼劲,像在舌尖跳了段轻快的舞。赶圩的阿婶买一碗,边走边吃,汤汁溅在蓝布围裙上,也顾不上擦,只觉得这口鲜,能撑到晌午。
这些早餐,是客家清晨的开场白,热乎、扎实,没有花哨的名,却藏着把日子过暖的热忱。无论是扛锄头的农夫、赶圩的阿婶,还是背着书包的娃,都在这一口热乎里,尝到了家的滋味。
宴席上的三大招牌,是客家菜的脸面,少了它们,再丰盛的席面都像缺了魂。
酿豆腐的讲究,藏在石磨的转动里。黄豆是屋前地里收的,泡足十二个时辰,在石磨里一圈圈转,磨出的浆细腻得能透过光亮。点卤要用山泉水,嫩了不成形,老了嚼不动,得是那种用筷子一挑能拉出细丝的“恰好”。豆腐切成方块,拇指在中间按出小窝,肉馅要三分肥七分瘦的土猪肉,剁得细碎,拌上香菇丁、虾米碎,顺时针搅到起胶,塞馅时力道得匀,多了胀破,少了显空,像天生就长在一起。
煎酿豆腐得用厚底铁锅,茶油烧到冒烟,豆腐下锅时“滋啦”作响,煎到两面金黄,倒点生抽、骨汤,盖锅焖十分钟。汤汁收进豆腐里,咬开时,豆腐的嫩裹着肉的鲜,汤汁在嘴里爆开,鲜得人直咂嘴。这道菜藏着先辈的乡愁,当年南迁念着北方饺子,却在南方寻不到面粉,便用豆腐代替面皮,把思念包进馅里,一代代传到今天,成了团圆宴上的定盘星,夹一筷子给客人,像是在说“把这里当自家”。
盐焗鸡的香,飘在粗盐的热气里。选的是散养的三黄鸡,羽毛油亮,脚爪结实,得养够一年才够味。处理干净后,盐焗鸡粉抹遍鸡身,连鸡肚子里都要塞一把,静置两小时让味道渗进去。粗盐在铁锅里炒到发烫,瓦煲底部铺一层热盐,放上篾架,鸡架在上面,再覆一层热盐,盖严盖子,小火焗一个钟头。盐粒的热气慢慢焐透鸡身,鸡油渗出来,混着盐香,在煲里凝成晶亮的膜。
开盖的瞬间,香气能飘出半村,引得娃们围着灶台转。鸡皮金黄油亮,撕开时,肉纤维里渗着盐粒,却不齁,鲜得扎实,连骨头缝里都带着香。以前只有过年才舍得做,如今成了待客的硬菜,斩一只装在红瓷盘里,油光锃亮地端上桌,便是最隆重的心意。客家人说,这鸡的香,是土地给的,是时间熬的,吃一口,就像把日子的丰足嚼在了嘴里。
梅菜扣肉的醇厚,浸在陶罐的岁月里。五花肉要带皮的,肥瘦相间得像层叠的梯田,冷水下锅,加姜片、料酒煮到八成熟,捞出来抹层老抽,油锅里炸到皮皱起,像虎皮的纹路,再切成厚片,皮朝下码在碗里。梅菜得是晒足太阳的陈货,收在陶罐里,要吃时取出来,泡软、洗净、切碎,用油炒出香味,铺在肉片上,淋点生抽、冰糖水,上锅蒸两个钟头。
蒸好的扣肉,肉皮酥烂,筷子一戳就透,肥肉的油渗进梅菜里,梅菜吸足油脂,变得油润鲜香。倒扣在盘子里,肉皮朝上,油亮的汤汁裹着每一片肉,夹一块放进嘴里,肥而不腻,梅菜的咸香混着肉的醇厚,是客家人对“丰足”最实在的诠释。以前日子紧巴,肉金贵,便用梅菜吸足肉香,让每一口都吃得值,如今日子好了,这道菜却还在桌上,像是在提醒,别忘苦日子里的巧思。
鸡爪鸭爪,是客家餐桌上的“妙笔”,看似不起眼,却在盐、卤、酸的浸润里,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盐焗鸡爪得选个大肉厚的,剪去指甲,冷水下锅加姜片煮沸两分钟,捞出来用冰水冲凉,皮肉骤然收紧,变得紧实弹牙。盐焗鸡粉加碾碎的黄栀子粉末,均匀抹在鸡爪上,黄栀子的微苦回甘,中和了盐的厚重。瓦煲里铺粗盐,放上鸡爪,再覆一层热盐,小火焗半小时,盐香一点点钻进皮肉,连骨头缝里都浸满了味。啃一只盐焗鸡爪,先是盐香霸道地占了味蕾,接着是肉质的弹牙,最后嚼到骨头,竟有丝回甘,是田埂歇脚时的解馋物,赶路的累都消了。
卤制的鸭掌更见功夫,老卤汁是传了几代的宝贝,每次卤完都留着,添料续水,越老越香。瓦煲里的卤汁烧开,八角、茴香、香叶的香混着客家酿酒的醇,老抽的褐、冰糖的甜,在汤里融成一团。鸭掌剪去指甲,焯水后扔进卤汁,小火焖十分钟,熄火再焖十分钟,让卤香像藤蔓般缠着筋骨。捞出来的鸭掌,皮泛油光,筋络吸足了卤汁,嚼起来软糯又带点韧劲,连指甲缝里都浸着香,是茶余饭后的念想,聊家常时啃一只,日子都变得慢悠悠。
下洋泡鸭爪带着山泉水的清冽,鸭爪剁开焯水,用冷水冲得冰凉,泡进凉开水镇着,保持脆劲。糟卤和白醋按比例调好,加泡山椒、花椒、白糖,搅得匀匀的,酸辣里透着甜。鸭爪泡进去,封盖进冰箱,一两天后开盖,酸香扑鼻。咬下去“咔嚓”响,酸得舌尖发麻,辣得额头冒汗,却让人停不下来,这是山里人应对暑热的巧思,热天里啃一只,暑气去了大半。
这就是客家。从清晨的一碗腌面,到宴席上的酿豆腐,再到指尖的一只鸡爪,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处处是生活的真。硬的是山赋予的筋骨,软的是水滋养的温情;浓的是烟火里的滋味,淡的是乡愁里的牵挂。它们像围龙屋的天井,盛着日月,藏着岁月,把客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