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七年的梅岭,秋意比往年来得早。岭上的枫树刚过重阳就红透了半面山,像被老天爷泼了桶胭脂,从岭脚一直漫到垭口,连石缝里钻出的矮树丛都染着层绯红。风一吹过,红叶便簌簌往下落,有的打着旋飘进古驿道旁的排水沟,有的则铺满青石铺就的路面,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股草木被晒透的清香。驿道上的马蹄印叠着马蹄印,浅的是挑夫的骡马留下的,深的那几个,是上个月潮州知府巡查时,随从的快马踩出来的,边缘还沾着没褪尽的黄泥,被连日的太阳晒得硬邦邦的。垭口的茶亭里,几个赶路的商人正歇脚,茶亭的木柱上刻着“南粤雄关”四个大字,字缝里塞着些干草,是过往行人用来擦汗的。亭角的石桌上,还留着半碗没喝完的粗茶,茶渍在桌面上结了层浅褐色的壳,像片干枯的叶子。
梅州城厢外的围龙屋,正浸在秋收的忙碌里。从高处望去,几十座围龙屋沿着梅江支流的走向排开,半月形的围龙像一张张弓,蓄着秋收的力道。晒谷场上的谷堆像座座小金山,新脱粒的谷粒饱满得发亮,族里的汉子们用木耙把谷粒摊得匀匀的,木耙齿划过谷堆的声音沙沙作响,扬起的谷尘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像无数跳动的金粉。几个半大的孩子光着脚在谷堆旁追逐,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谷壳,被大人喝止了,便蹲在一旁用竹筛筛谷,筛出的碎草屑被风卷着,粘在祠堂前的石狮子脸上——那石狮子是乾隆年间雕的,嘴边的胡须被摸得光滑,此刻沾了草屑,倒像是长了圈绒毛。
祠堂的门敞开着,门楣上挂着“李氏宗祠”的匾额,匾额边缘的描金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黑漆。里面堆着刚收的红薯,表皮沾着红褐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甜气,几个老妇人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缝补着秋收时磨破的麻袋。麻袋是用黄麻织的,粗硬的纤维磨得手指发红,老妇人的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线绳穿过粗布的声音“嗤啦”作响,混着屋外的打谷声,在天井里打着旋。天井的青石板上,晒着些干辣椒和生姜,都是从自家地里收的,辣椒红得发紫,生姜的表皮皱巴巴的,像块块老木头。墙角的水缸里,养着几条鲫鱼,是早上从河里捞的,鱼嘴一张一合地吐着泡,搅得水面的浮萍轻轻晃动。
城北的茶山上,采茶女的山歌顺着风飘下来,调子又脆又亮,像山涧里的泉水:“茶树青,茶树黄,采茶姑娘上山岗……”她们头戴竹笠,竹笠的边缘缠着蓝布,防晒又挡灰;腰间系着竹篓,竹篓口用细篾编了圈花纹,里面装着刚掐的茶芽,嫩得能掐出水来。指尖在茶树梢上翻飞,只拣那带着绒毛的嫩芽,掐下来时要留半寸茶梗,说是这样茶叶才透气。茶叶的清香混着姑娘们的汗味,在山坳里弥漫,连飞过的山雀都要停在枝头多叫两声。
山脚的茶寮里,炒茶师傅正围着铁锅忙碌。铁锅是用生铁铸的,直径有三尺宽,被常年的烟火熏得乌黑发亮。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光映得师傅的脸通红,铁锅被烧得发红,鲜叶倒进去的瞬间,“滋啦”一声腾起白烟,带着股青涩的香气。师傅用茶帚快速翻炒,手臂上的青筋随着动作突突地跳,茶帚的竹枝扫过铁锅,发出“沙沙”的声响,鲜叶在锅里打着滚,颜色慢慢从嫩绿变成深绿。炒好的茶叶摊在竹匾里,青绿渐渐变成褐黄,香气也从清冽变得醇厚,带着股炭火的温香。茶寮的墙上挂着杆秤,秤砣是用铜做的,上面刻着“公平”二字,秤星被磨得有些模糊,那是乾隆年间的老物件,秤过的茶叶,要用竹篾篓装着,外面裹层油纸,顺着梅江水路运到广州,再转卖给十三行的洋商——听说那些蓝眼睛的洋人,最爱这梅州炒绿的醇厚。
梅江的水这阵子格外清,能看见江底的鹅卵石,有的白如羊脂,有的红似玛瑙,被流水磨得溜圆。运货的商船排着队往上游去,船帆是用粗麻布做的,被太阳晒得发白,上面印着商号的标记——“同兴号”的船帆上绣着朵梅花,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是族里最巧的姑娘绣的;“恒昌记”的则是个“福”字,墨色被雨水浸得发乌,倒像个模糊的圈。船工们光着膀子拉纤,纤绳勒在肩膀上,留下道红痕,有的还垫着块粗布,防止磨破皮。他们喊着号子,调子低沉有力,与岸上洗衣妇的山歌应和着:“梅江水,弯又长,拉纤拉到日头黄……”
码头边的铁匠铺里,铁匠正抡着锤子打铁,火星溅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有的落在青砖地上,“滋”地灭了,有的溅到墙角的草堆里,惊得几只蟋蟀跳出来。他在打新的船钉,铁块在砧子上被敲得变了形,从圆条变成四方,再被凿出尖刃,叮叮当当的声音,盖过了江面上的号子。铁匠的围裙上沾着铁屑,黑黢黢的,像块铁甲,他不时拿起水瓢,往铁块上浇点水,“嗞啦”一声冒起白烟,水汽混着铁腥味,在铺子里弥漫。铺子门口堆着些打好的犁头、镰刀,都是给秋收的农户准备的,犁头的刃口磨得发亮,能映出人的影子。
城中心的墟市比往常热闹,因为邻近的兴宁、平远县的商贩都赶来了,狭窄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卖蓝靛的摊位前围了不少人,蓝靛装在陶缸里,深蓝色的浆汁泛着泡沫,是用蓝草在石灰水里浸泡发酵成的,摊主用木勺舀起一勺,浆汁顺着勺沿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一个个蓝点。他大声吆喝着:“上好的蓝靛!染布不褪色,洗十遍还是这么鲜亮!”买主们伸手蘸点浆汁,在指甲盖上搓搓,看颜色的深浅,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客家话混着些许潮州腔,像锅里翻腾的粥。
卖竹器的货郎摆着竹篮、竹席、竹箩,都是山里的篾匠编的,竹篾细得像发丝,编出的花纹却复杂精巧,有“万字纹”“回字纹”,还有模仿围龙屋形状的半月纹。货郎手里拿着个竹制的蝈蝈笼,笼子编得玲珑剔透,里面的蝈蝈正“唧唧”地叫,引得几个孩子围着不肯走。一个穿长衫的先生蹲在卖书的摊位前,翻看着线装的《康熙字典》,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了起来,像被风吹过的荷叶。他用手指沾着唾沫,小心翼翼地捻开粘连的纸页,摊主在一旁念叨:“这可是省城刻的善本,字比庙里的碑刻还清楚,先生买一本回去,教学生再好不过!”先生点点头,又拿起一本《楚辞》,封面是用牛皮纸做的,已经磨出了毛边。
县衙的捕快正在巡逻,腰间的佩刀用红绸裹着,刀鞘上的铜环磨得发亮,走路时“哐啷哐啷”响。他们穿着藏青色的短褂,袖口扎得紧紧的,脚上的布鞋沾着尘土,查得比往常严——前阵子有流民从江西过来,说是那边遭了旱灾,还带了些“会匪”的流言,县里不敢怠慢。捕快路过私塾时,听见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是孩子们在背《朱子家训》:“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声音稚嫩却整齐,像檐角的风铃在响。
私塾先生正站在窗边,手里摇着蒲扇,扇面上画着梅岭的山水,是他自己画的,笔法虽拙,却把岭上的红叶画得像团火。窗台上摆着盆兰草,叶子细长,是从梅岭上挖来的,开着几朵浅紫色的小花,香气淡淡的。书桌的抽屉里,放着几支毛笔,笔杆是竹制的,笔头有些秃了,砚台里的墨汁还没干,旁边压着张写了一半的字,是“耕读传家”四个大字,笔画遒劲,透着股倔强。
傍晚的炊烟从围龙屋的烟囱里冒出来,先是笔直的一缕,到了半空就散开来,与梅岭上的薄雾缠在一起,在山谷里弥漫,像给山坳蒙了层轻纱。祠堂的老榕树下,族里的长辈们聚在一起议事,他们蹲在石凳上,石凳被磨得光滑,能照出模糊的影子。手里抽着旱烟,烟杆是用梅岭的老竹做的,烟锅里的旱烟丝冒着青烟,烟雾缭绕中,他们的声音忽高忽低,讨论着要不要在屋后的山坡上新开几亩梯田——今年的雨水好,稻子收成比往年多两成,族里的人丁又添了几个,粮食得早做打算。
远处的打谷声渐渐歇了,只有舂米的水碓还在“咚咚”地响。水碓是用木头和石头做的,水流顺着竹筒流下来,冲击着木轮,木轮带动着石杵,一上一下地舂着石臼里的稻谷,稻谷的外壳被舂得粉碎,露出雪白的米粒。水声顺着竹筒流下来,“滴答滴答”滴在石臼里,与舂米的声音合在一起,像首古老的歌谣,在暮色里荡开。
月亮升起来时,梅江的水面浮着层银辉,像铺了层碎银子。渔船的灯火在江面上晃悠,渔民们撒下最后一网,网绳在月光下像条银链,网入水时“哗啦”一声,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地飞进岸边的芦苇丛。围龙屋里的油灯次第亮了,灯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映出窗棂的影子,屋里传来纺车转动的声音,“嗡嗡”的,像蜜蜂在采蜜,伴着妇人低声哼唱的摇篮曲,调子软软的,能把月亮都哄睡了。
这一年的梅州,山风里带着稻子的甜香,江水里淌着茶叶的清苦,就像客家人的日子,在忙碌里藏着安稳,在安稳里攒着劲头。谁也不知道,再过几十年,这梅岭的烟霞会不会变了颜色,但此刻的月光,正像几百年前一样,静静照着这片被客家人的脚印磨亮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