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宁的晨光,总带着那么一股子独特的铁锈味,像是这座小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息。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才泛起一抹鱼肚白,五金街的铁皮门就接二连三地响起“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是沉睡了一夜的老街被唤醒的信号。最先打破寂静的,往往是铁匠铺的风箱,那“呼嗒呼嗒”的抽气声,一下接着一下,沉稳而有力,把炉膛里的炭火吹得通红透亮,仿佛一团跳动的火焰心脏。火星子不时从炉口溅出来,落在青灰色的砖地上,起初像撒了一把亮晶晶的碎星子,闪烁着转瞬即逝的光,可没多久,就被地上不知何时留下的水渍洇成一个个浅灰色的斑痕,像是时光在地上留下的微小印记。
巷口那棵老榕树,怕是有上百年的岁数了,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稳稳地罩着树下的豆腐摊。此时,豆腐摊的石磨已经“咕噜咕噜”转开了,那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泡发了整夜的黄豆,饱满得像是要胀开似的,在磨盘间被一点点碾成乳白的浆汁,顺着磨盘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缓缓淌进下面的陶盆里。那浆汁带着黄豆特有的清冽豆腥气,混着不远处铁匠铺飘来的炭火焦香,在还未散尽的晨雾里慢慢漫开,交织成一种属于兴宁清晨独有的味道。老板娘正低着头,往叠起的蒸笼里铺着洁白的纱布,指尖沾着湿润的粉,在竹篾编织的蒸笼边缘轻轻划过,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白痕。蒸笼叠得老高,足有半人多高,蒸腾的热气从蒸笼的缝隙里钻出来,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在她的鬓角凝出细小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她却顾不上去擦。
五金街的石板路,被常年累月掉落的铁屑打磨得油光锃亮,像是被无数双手细细摩挲过。砖缝里嵌着的那些星星点点的金属碎屑,在晨光的照射下,闪闪烁烁,像是藏在地里的碎金子。铁匠老王的铺子在街的最里头,不太起眼,却透着一股子厚重的烟火气。他那铁砧上的锤头,仿佛还带着昨夜劳作留下的温度,摸上去暖暖的。老王抡着锤子,一下下砸向烧得通红的铁坯,“叮当——叮当——”的声响,清脆而有力,震得屋檐下挂着的那串铜铃都跟着轻轻摇晃,发出“叮铃叮铃”的细碎响声,像是在为打铁声伴奏。那铁坯在锤子的敲打之下,慢慢显露出镰刀该有的弧度,每一次敲打,都像是在给铁器注入灵魂。火星子时不时溅在他黧黑的胳膊上,他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那些滚烫的火星只是飘落的尘埃,只是偶尔会用铁钳夹住铁坯,轻轻翻个面,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客家山歌。那山歌调子简单,带着些微的颤音,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呢喃,混着清脆的打铁声,在窄窄的巷子里荡来荡去,久久不散。
街对面的铜匠铺,相比之下就显得精巧了许多。小锤敲在铜片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不像打铁声那么厚重,倒像是一串被风吹动的风铃在歌唱,悦耳动听。铜匠正专注地给一把铜壶錾花纹,他的眼神紧紧盯着铜面,刻刀在他手中灵活游走,留下一道道细密而均匀的纹路,像是在铜壶上绣出精美的图案。壶嘴的弧度被打磨得温润圆滑,倒映着他眯起的眼睛,那眼神里满是专注与认真。墙角堆着一些待修的铜锁、铜盆,边缘处的绿锈结成了薄薄的一片,像是给它们披上了一层半透明的铠甲,透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沧桑。有熟客推门进来取修好的铜锁,铜匠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把锁递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你看这花纹,比原来的还亮堂些。”客人们的笑语声混着铜器碰撞的轻响,在不大的铺子里酿出几分融融暖意,让人心里也跟着暖乎乎的。
日头慢慢爬到竹梢上,阳光也变得热烈起来,这时,酿豆腐摊前就排起了不短的队伍。竹筐里的豆腐泡一个个圆鼓鼓的,像是塞满了气的小灯笼,透着一股憨态可掬的模样。老板娘的动作麻利得很,左手稳稳捏着豆腐泡,右手拿着竹片,熟练地往里面塞着调好的肉馅,拇指轻轻一按,肉馅就嵌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那速度快得像是在数米粒,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旁边的油锅“滋啦滋啦”响着,像是在唱一首欢快的歌,豆腐泡下锅的时候,在热油的作用下,肚子鼓得更大了,表皮渐渐煎成诱人的焦糖色,散发出阵阵香气。捞出来沥油时,油珠顺着竹筐的眼儿一滴一滴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个个小小的油洼,反射着阳光,亮晶晶的。排队的人里,有提着菜篮的妇人,她们刚从菜市场转了一圈,顺便来买几块酿豆腐当午饭;有刚下工的铁匠,身上还带着些许铁锈味,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神情;还有背着书包的学生,大概是放学后被香味吸引过来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等着那口外酥里嫩的酿豆腐,香气在队伍里飘来飘去,勾得人直咽口水,肚子也跟着“咕咕”叫起来。
五金街的热闹,总是和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这会儿又混进了饭菜的香气。买镰刀的农夫,背着一个旧布袋,蹲在铁匠铺门口,饶有兴致地看着老王给镰刀淬火。铁刀刚浸入冷水,就“嘶”地一声冒起一团白烟,那白烟带着一股特殊的气味,迅速在空气中散开。农夫站起身,伸手摸了摸刀背,感受着那冰凉而坚硬的质感,满意地点点头:“够硬!”老王听了,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油熏得有些发黄的牙,语气里满是自信:“保你砍三年柴,刃口都不带卷的。”旁边修锁的师傅,正低着头,用一根细细的铜丝拨弄着锁芯,神情专注得很,忽然“咔嗒”一声,锁开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把铜丝绕成一个小小的圈,小心翼翼地塞进工具箱——那工具箱里摆满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铜钥匙,像是一串缩小了的铜剑,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泛着细碎而耀眼的光。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把铁皮屋顶晒得滚烫,用手一摸都觉得烫得慌。铁匠铺里,风箱被拉得更急了,“呼嗒呼嗒”的声音像是喘着粗气。
铁匠们都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汗珠,那些汗珠顺着脊梁沟一滴滴往下淌,砸在滚烫的铁砧上,瞬间就溅成细小的水花,然后消失不见。豆腐摊的凉棚下,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食客们捧着粗瓷碗,吸溜着香喷喷的腌面,猪油的香气混着蒜蓉的辣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吃得人额头直冒汗。有人掏出折扇,“哗啦”一声打开,扇着风,扇面上“风调雨顺”的字样,被汗水浸湿了边角,颜色显得更深了,却也因此更添了几分生活的烟火气。几个孩童围着不远处卖糖画的摊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转盘嚷嚷着要“龙”要“凤”,声音清脆响亮。糖画艺人手里的糖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他手腕灵活地转着圈,糖稀在石板上拉出细细的丝,很快就凝固成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龙凤模样,引得孩子们发出阵阵欢呼。
巷尾的老茶摊,支着几张粗木桌,桌腿上还留着岁月磨出的痕迹。茶缸里泡着当地的粗叶茶,褐色的茶汤上漂着一层薄薄的茶沫,散发着淡淡的茶香。几个老匠人坐在那里歇脚,他们大概是忙了一上午,这会儿终于能松口气了。烟袋锅里的火星时明时灭,映着他们饱经风霜的脸庞。他们聊着天,话题离不开这条街,谁家的铁器打得周正耐用,谁家的豆腐馅调得入味好吃,都是他们口中的焦点。“陈家的镰刀淬火时加了青石板的水,那是真硬得很。”一个老匠人吸了口烟,缓缓说道。另一个接过话茬:“李家的酿豆腐放了酒糟,吃起来甜丝丝的,味道绝了。”话里的热气混着浓浓的茶香,在棚子下凝成淡淡的白雾,又随着风慢慢散开,飘向远处。有人说起年轻时在五金街打拼的日子,眼神里满是怀念:“那时候哪有现在的好条件,打铁全靠一身力气,做豆腐凌晨就得起来磨浆,累是累,可心里踏实啊。”
傍晚时分,五金街的节奏渐渐慢了下来,像是一台运转了一天的机器,开始慢慢减速。铁匠们用结实的铁丝把打好的铁器捆成一捆捆,动作熟练而沉稳,每一个结都打得牢牢的。铜匠把錾好花纹的铜壶小心翼翼地装进木箱,生怕碰坏了上面的图案。豆腐摊的油锅熄了火,剩下的油底结着一层金黄的油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被老板娘用铲子仔细地刮进竹篮里,她说要带回家给鸡当饲料,一点也不浪费。夕阳的余晖洒下来,把店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延伸到街对面的墙根下。铁砧上的锤头、铜匠的刻刀、豆腐摊的竹筐,都浸在这暖黄的光里,像是一幅被岁月磨亮的旧画,充满了温情与故事。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抱着刚买的铁皮青蛙从街上跑过,那青蛙在光滑的石板上“咔嗒咔嗒”地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响惊得几只在地上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落在老榕树的枝桠上,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像是在抱怨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卖铁环的小贩,扛着沉甸甸的货郎担往家走,铁环碰撞在一起,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最后几声打铁声、豆腐摊收拾东西的收摊声混在一起,成了兴宁最实在、最动听的黄昏曲,温柔地回荡在街巷里。
兴宁的日子,就藏在铁器的寒光里,那寒光里有匠人的汗水与坚持;在酿豆腐的热气中,那热气 里有生活的甜蜜与温暖;在匠人掌心的老茧上,那老茧里有岁月的磨砺与沉淀。每一声锤响都敲着踏实,每一口豆香都裹着烟火,不花哨,却像淬火后的铁器般,透着经得住岁月磨打的韧劲,在时光的长河里,静静流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