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春天来的有些迟缓,宫苑里的花草还未恢复应有的生机,空中的鸟儿逐渐多了,不时能听到欢悦的啾啾鸣叫。
封蘅从仁寿宫出来,目及之处皆是萧索,守门的侍卫面无表情,偶尔在风中打个寒颤。岚风帮她把狐裘系紧,有一人匆匆忙忙地撞过来。
岚风慌忙扶住他,还不及训斥,那人匆忙告罪,脸上满是汗水,声音里还带着喘:“抱歉!抱歉!下官失礼了!”
对方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青衣官袍沾着些尘土,腰间鱼袋歪斜着,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那人见是位衣着华贵的宫妃,又惊觉自己失了仪态,忙躬身更深些,“下官李冲,急于面见太后,冲撞了娘娘,还请恕罪!”
封蘅拢了拢领口,“无妨,快去吧。”
李冲连忙又是一揖,转身时差点被自己的袍角绊倒,踉跄两步才稳住,朝着宫里疾奔而去。
这人真像一个人。
像死了的李弈。
她收回目光,“走吧。”
仁寿宫内暖意融融,铜鹤香炉里燃着松烟香,冯太后注视着南部给事中李冲,少年跪地行礼后,冲她腼腆地笑了笑。
这年轻人是汉人世家子,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前些日子力主均田,言辞凿凿得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后生。
“奏疏太和宫遣人送过来了。”
“臣夜观户籍,发现京畿一带流民日增,若不尽快推行均田,恐生民乱。这是昨日拟好细则,想请太后过目。”
李冲忙将文书举过头顶,由内侍呈上去。
“流民无田,便如飞鸟无巢。”太后忽然念出文书里的句子。
“是。臣以为,民有恒产,方能安身。”
“安身……”太后重复着这两个字,“陛下怎么说?”
“陛下只让臣禀告太后……”
“这策子准了。”太后将文书放在案桌上,“明日早朝,你亲自奏请陛下推行,他必然答应。”
李冲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
“你还有事?”
李冲重又跪地叩首,“臣……谢太后恩典!”
他退出仁寿宫时,春日的风正卷着细雪掠过宫墙,落在脸上竟不觉得冷,回头望时,殿门已缓缓合上。
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封蘅步下石阶,春寒料峭的风卷着细雪粒子,扑打在狐裘的风毛上。
太和宫中,南窗大敞,寒风灌入,吹得案上堆积的奏疏哗哗作响。拓跋弘正伏在巨大的御案上,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案头那盏热茶早已凉透,络迦捧着新沏的茶盏,进退两难地立在几步开外,大气不敢出。
络迦见封蘅来了,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将凉茶撤下,换上热盏,又轻轻掩上了窗户。
封蘅将手中温热的茶盏推到他手边,拓跋弘端起茶盏,温热的茶汤入喉,才觉出喉咙干得发疼。
他长吁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去仁寿宫了?”
封蘅看到案桌最上面摊开的奏疏,字迹挺拔锐利,正是李冲所书,力陈京畿流民激增,疾呼推行均田的细则。
“这个人,去见了母后。”
“朕让他去的。”拓跋弘把奏疏递给她,“你觉得怎么样?”
“事是好事,只是……京畿豪强勋贵的田,恐怕不是那么好动的。”
“所以朕让他去求见母后,母后已经准了他的均田策,明日早朝,便要朕颁行。”
封蘅有些搞不懂拓跋弘想干什么,计口授田的新政,就算再利国利民,推行必遭勋贵宗室强烈反噬,不推便是罔顾民生,坐视流民成患。
前狼后虎,这件事和太后牵扯上,岂不是在坐实他这帝王被太后掣肘?
“均田之策,势在必行。无非是如何行,何时行,由谁推行的区别。冯家盘踞洛阳多年,根深蒂固,动他们的田,就是动他们的命根子,既然母后觉得这命根子能动,朕还有什么忧虑?”
封蘅一下子明白了,拓跋弘如此大费周章,不是示弱,也不是挑衅,是为了南地的粮草。帝王应允均田的目标从来不是平城,而是洛阳和长安。
他要借太后之威,强压冯家低头。
“南境烽燧日夜不息,粮秣转运屡遭掣肘。洛阳那些老蠹虫,守着膏腴之地,坐视流民冻毙于道,却还想着囤积居奇,从军需里再榨一层油水!均田,是给他们活路,也是给朕的军士们,劈开一条新的粮道!”
“母后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同意?陛下又与母后做了什么交换?”
“这也是她的理想。”
拓跋弘顿了顿,“改制,是母后一直以来的愿望。”
封蘅一下子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拓跋弘眼中翻涌的复杂难言的敬意与决绝。
他那位睿智坚韧,与他明争暗斗多年的养母。
“母后……”拓跋弘的声音低沉下去,“她生于北燕故地,见惯了衣冠凋零、铁骑践踏田亩、百姓流离失所的模样。我小时候,她就告诉我,鲜卑的江山,若不经历改制安民固本,终究是沙上筑塔,难得长久。”
封蘅默然,这“理想”二字,重逾千钧,太后并非被利用,而是选择了在这个时机,与皇帝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基于共同目标的短暂同盟。
甚至为了这“理想”,她甘愿暂时放下母子间的猜忌,将自己也置于风口浪尖。
拓跋弘还是这样步步为营。
好一种母子同心,昔日,太后借子贵母死临朝称制,而今她亲自抚养的儿子长大了,也学会了同样的借势。
“与母后难道真的没有和解的可能吗,陛下不是也推动改制吗?”
拓跋弘想起幼时和弟弟们在凝碧池采莲戏水的场面,皇后面含微笑端坐于画舫一侧,眼睛里标准的母爱之光欣赏着孩子们的稚态。
那时候她非常年轻非常美丽,多年以后拓跋弘重复梦见儿时采莲戏水的场面,奇怪的是梦境已经面目全非,他看见母后的凤髻上盖着一朵硕大的红莲花,把他推到凝碧池中。
母后问他,弘儿,你听不听话?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否,大魏不需要一个傀儡储君,可母后需要一个听话的儿子。
有好几次他从这个怪梦中醒来,醒来后总是大汗淋漓。
不会,永远都不会……
“如果母后是陛下的生母,可还会到了今日的地步?”
“阿蘅不是说过,这样的假设毫无必要。”
“我只是有些……”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一尊本来可以莹白无暇的玉佛,雕到最后却出现了刺眼的棉絮……”
“所以说,有些事,倘若你没有任何期待,就不会有失望。这样的道理,朕从小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