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缭绕间,《资治通鉴》静静摊开在“唐纪”篇章,墨色在宣纸上洇出森然寒意。太后段氏的丹蔻划过“玄武门”三字,在烛火下泛着血色的光泽。
“瑞儿,今日母后给你讲‘玄武门之变’。”太后的声音沉稳有力,年过五十的她非但未见老态,眉宇间反而有种女子身上少见的劲韧。从康王府庶女到当朝太后的路,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来的。
她指尖点在书页上,丹蔻灼目:“这是唐太宗夺取皇位的关键一役。”
萧瑞是太后段氏与先帝的老来子,今年十岁,跪坐在织金蒲团上,眼睛亮晶晶的:“就是那个兄弟相残的故事吗?”
太后指尖重重叩在紫檀案几上,九凤护甲碰撞出清脆声响,“帝王之术,怎能轻言‘相残’?”见幼子瑟缩,又缓了语气道:“若无雷霆手段,今日太庙里供奉的就是隐太子了。”
萧瑞缩了缩脖子,小手却兴奋地攥紧衣角:“他亲手射死兄长吗?”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纷乱脚步声。鹅黄宫装的段婕妤不顾宫人阻拦闯了进来,鬓边累丝金凤钗歪斜着,手中拎着食合,显然刚往御书房献殷勤回来。
“姑母!皇上又出宫了!昨晚都没回来!”她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看看你的样子!成什么体统!”太后呵斥一声,随手把《资治通鉴》合上,冷眼扫向一旁的肃月嬷嬷。
老嬷嬷会意,转身便对殿外掌事太监道:“哪个放段婕妤擅闯的?拖下去打二十脊杖!”
门口的太监宫女‘呼啦啦’跪倒一片,求饶声此起彼伏:“段婕妤突然闯进来,还未来得及…嬷嬷饶了奴才吧!”
经这一场,段婕妤的火气登时灭了九分。慌忙跪下时,腕间翡翠镯撞在青玉砖上,裂成两半。“侄女...侄女是听说皇上昨夜未归...”
太后掀开食盘,眉头微蹙:“皇上食忌杏仁。”
“啊?”段婕妤傻眼,泄气道:“侄女不知。”
“你也在皇上身边有些日子了,做事能不能长长脑子。”太后的声音里透着寒意。
“皇上天天不是在御书房、就是出宫,来后宫也是去皇后宫里看大皇子。”段婕妤丝毫没注意到太后的不耐烦,连声抱怨,“这小半年,我连皇上的影子没捞着!哪知道皇上爱吃什么!”
“表姐真笨!”萧瑞笑嘻嘻地奚落。
段婕妤白他一眼,“皇上见天儿地往出跑,真不知道宫外有什么好的!”
肃月及时回禀:“皇上昨日去了夏府。”
“哪个夏家?”太后问。
“就是远平候次子祁云朗的岳丈家。”肃月提前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解释道:“夏翀是个六品闲官,没什么政绩,皇上昨日才把他提到五品。”
“我见过祁云朗那位夫人,一脸的狐媚相。”段婕妤向来在女眷的长相上留心。她诶呀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五品家的姑娘就能选秀了!皇上定然是看中了夏家的姑娘!”
“是吗?”太后心里觉得萧翊不是贪色之人,但那夏家实在没什么本事,她也想不出别的缘由。
肃月点头,印证了段婕妤的猜想:“之前远平候次子大婚时,奴婢见过夏家那位二小姐,很出挑。”
太后了然——肃月谨慎,能让她用“出挑”两个字,便不是寻常的庸脂俗粉可比。
“狐狸精!”段婕妤轻啐一声,大呼小叫地出些馊主意:“姑母!你发道懿旨,随便把夏家那个狐媚赐婚给谁!一定得断了皇上的念想!”
太后突然将茶盏掷在地上,碎瓷溅到段婕妤裙边,“康王府就教出你这点见识?”
“皇后娘娘到——”
珠帘轻响,进来个年轻妇人,圆盘脸、丹凤眼,白里透红的肤色看着就喜人。
余光扫了眼段婕妤,佯若未见:“儿臣给母后请安!”
“昀儿可好些了?”太后问起前几日在校场淋雨感染风寒的大皇子,劝道:“到底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皇后别太严厉了。”
“皇上常说昀儿资质平庸...”皇后目光扫过案上典籍,笑意更深,“若能有瑞王弟半分聪慧,臣妾便安心了。”
太后果然很受用,话锋一转,和颜悦色问:“选秀的事都落定了?”
“臣妾与皇上商量了,先皇的二十七日孝期刚过,不好大张旗鼓地操办,就令户部选几个家世清白的闺秀充盈后宫,万事从简。”皇后接手宫务才半年,办事已老道稳重。
“只是有一人,臣妾拿不准主意,特来请教母后......”她翻开花名册,指了指圈红的‘夏清圆’三个字。
“夏氏?”太后揣着明白装糊涂,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哀家怎么没听说过。”
“吴全顺方才来禀,说这位夏姑娘的名字是皇上御笔的圈的,怠慢不得。”
“夏氏家世不高,但皇上又在意,儿臣想给她给五品才人的位份,既不逾矩,也不算埋没了皇上的心意。”
“难得皇上喜欢,就直接封为婕妤罢。”
“姑母!”段婕妤霎时变了脸色。夏氏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康王府的姑娘平起平坐?
“这夏氏真是有福气。”皇后笑吟吟,没半点不悦:“臣妾全听母后的。”
“母后给了夏氏个好位份,臣妾也没别的拿得出手的,就…再给夏氏个好住处吧。”
皇后展开皇舆图,细笔一圈:“临华宫离皇上的养心殿最近。”
说了会子闲话,皇后起身告退,前脚刚踏出慈安宫的门,就听见段婕妤哭哭啼啼闹起来…
“娘娘为何这般抬举夏氏,她若真得了皇上喜欢,位份再高,日后岂不麻烦?”
婢女秋霜不解,谏言:“不如在她刚进宫时压一压。”
“皇上与本宫是君臣,自然不能如寻常夫妻那般争风吃醋。”皇后浑不在意,笑吟吟道:“皇上喜欢谁,本宫就要喜欢谁。”
“可…” 秋霜还欲劝。
“在这熬着,到底为的是父兄在朝上的站位、家族的前程,何必在不打紧的事上浪费精神。”
路过怡春宫,见里面热热闹闹一团,秋霜“啧”了一声:“贤妃真是好运气,偏在皇上登基那日查出有喜,这下可风光了。”
皇后回头远望慈安宫的门楣,不在意道:“只要本宫坐稳皇后的位子,以后日子还能差哪去?”
十日后,三月初九,吴全顺带着圣旨又一次进了夏家新宅的大门。
夏清圆被封为正三品婕妤,封号婉。
夏家名不见经传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忽然成了来日可期的京城新贵。
“这下好了!清圆成了婕妤娘娘,清盈在婆家也能挺直腰杆子过日子了!明年青樟科举也有了门路!”
裴氏欢天喜地:“咱们家要更上一层楼了!”
“上什么楼啊上楼!那皇宫岂是好呆的地方!”夏翀指着捧着圣旨发呆的夏清圆,觉得自己白头发蹭蹭往外冒。
“你看看!你看看你女儿!你指望她这一身懒骨头去跟人争?跟人斗?让人囫囵吃了还差不多!”
“我女儿怎么了?我女儿比人家差哪了?”裴氏不服气,“你瞧瞧这张小脸!谁看了不喜欢!”
“你让你女儿以色侍人啊!”夏翀气得跳脚。
“赵钱孙李哪家你都看不上!现在皇上你还看不上!她不嫁人?你真养她一辈子啊?”
裴氏素来是个心高的,偏和夏翀这个不长进的家伙过了一辈子,后悔年轻时昏了头。
“你懒散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芝麻官!还想让女儿像你似的没出息?”
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天上掉下的好姻缘你不要!回扬州嫁个酸秀才?还是嫁个卖油郎?”
“圆圆!跟爹走!”夏翀急昏了头,心里只是后悔不该去邯山书院教书,惹出这些风波。
“爹拉着你谢伯伯进宫面圣,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让你去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进宫了也能像长姐那样,有穿不完的绸缎、戴不完时兴首饰吗?”收好圣旨,圆长的媚眼里盛着夏翀看不懂的跃跃欲试。
“那是自然!”裴氏眼睛一亮,“你若能当宠妃,吃穿用度要比你姐姐好上十倍百倍呢!”
“诶呦!”夏翀急得拍大腿,“庸俗!庸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爹你好不容易考进京做官,干什么又要回老家?” 夏清圆说出了一直以来的不解,她觉得京城好、样样都好,一点不想回乡,“再说了,若回了乡,大哥还要从老家一层层重新往京城考,要费多大的劲。”
话锋一转,又若有所思评价道:“何况那皇上长得不错、人也和气,老家可找不到那样的如意郎君!”
“我就不该让你看那些话本子!把脑子都看坏了!”夏翀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忽又问:“等等...你见过皇上?”
“不就是那天来咱家那位年轻公子嘛!”夏清圆一笑,腮边漾起两个小梨涡,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又不是傻子,这点眼色都没有。”
揽着裴氏的胳膊,母女两个统一战线,“回了老家,我顶多嫁个穷书生,一辈子拘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不要!”
“女儿啊!平凡日子有平凡日子的好处。爹保证,就算回乡也不催你嫁人行不行?” 夏翀软硬兼施,怎么看幺女都不是进宫当娘娘那块料,一锤定音:“我明日就进宫亲自面圣辞官,我就不信,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
“我!要!进!宫!要回乡爹就自己回吧!” 一跺脚,夏清圆捧着圣旨跑了。
“都是你惯的!” 夏翀对裴氏吼道。
“知女莫若母。” 裴氏不恼,看着女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给夏翀顺毛。
这丫头长了一张水灵灵、仙女儿似的脸,又跟着夏翀耳濡目染一身书卷气,可骨子里却是个争强好胜、喜好光鲜繁华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