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御书房外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太监总管吴全顺的蟒纹靴面。他踉跄了一下,险些在殿前滑倒。
“皇上,康王已启程回蜀。”吴全顺的声音在雷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御案后的年轻帝王笔锋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萧翊缓缓抬眸,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动:“几时走的?”
新帝登基大典不过一日,这位异姓藩王便冒雨离京,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足。
“回皇上,就在半个时辰前。康王府三百亲卫冒雨出城,连太后赐的践行宴都推了。”吴全顺偷眼瞧着皇帝神色,又补充道:“走的是官道,但探子报说车队里多了三辆从未见过的黑篷马车。”
萧翊指尖轻轻摩挲着玉扳指,淡淡道:“倒是归心似箭。”
“砰!”
下首的禁军统领赵羯猛地拍案而起,茶盏在紫檀木几上跳了三跳,碧绿茶汤泼洒如泼墨山水。
“就这么放虎归山?”赵羯铜铃般的眼睛瞪得通红,“蜀地那些烂账——盐铁走私、截留税银、私铸兵器——皇上都不追究了?”
萧翊搁下狼毫笔,指尖在案几上轻叩。每一声轻响都让赵羯的怒气矮了一分。
“觉得朕窝囊?”年轻帝王的声音很轻,却让殿内的温度骤降。
赵羯这才惊觉失态。这位草莽出身的将军单膝跪地,铠甲哗啦作响:“微臣不敢!”
萧翊指尖划过蜀地舆图,朱砂在几处关隘上留下血痕般的印记:“国库空虚、南边洪灾未歇,现在削藩?”他忽然轻笑一声,“不如朕与康王同归于尽来得痛快。”
赵羯急得抓耳挠腮:“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等他把吞了的都吐干净。”
铜壶滴漏声在殿内格外清晰。萧翊翻开官员名册,状似随意地问:“你觉得夏翀如何?”
“谁?”赵羯一脸茫然。
“永宁十一年进士,翰林院修撰。”萧翊指尖轻点一个名字,“今年本该致仕的六品闲官。”
赵羯撇撇嘴:“六十岁还是个修撰,能有什么本事?”
“永宁十七年,夏翀收留落魄举子宋微;二十二年与九品主簿谢停云结拜;二十七年资助陆磬进京;三十一年举荐宋方程入仕。”萧翊每说一句,赵羯的嘴就张大一分。
“宋微现在是礼部侍郎,陆磬掌江淮转运,宋方程任御史中丞,谢停云...”萧翊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是朕的老师。”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将这位六品芝麻官的生平娓娓道来——
“夏翀的夫人出自太医裴家,长女是远平侯次子正妻,长子是谢停云的学生,次子从医。”
“好家伙!这个夏什么来着…真他娘的是个人才!”赵羯嘴张得老大,半天才缓过神来,“这样的人怎么在京城毫无名气?”
“他三十二岁入翰林院,在翰林修撰的位子上待了二十八年,修了两本拍先帝马屁用的小传。”萧翊敲了敲案上两本装帧华美的书册,《先帝起居注》与《圣祖功德录》,“其余时间就在城外的邯山书院教学生。”
殿外传来脚步声,吴全顺尖细的嗓音响起:“谢太傅到——”
须发皆白的老臣健步如飞,声如洪钟:“老臣谢停云参见皇上!”
萧翊亲自搀扶:“老师尝尝,康王送的蜀茶可还入口?”
谢停云啜了一口,眯起眼睛:“好茶!可惜带着股铁锈味。”他意有所指,眼角余光扫过桌案上泼洒的茶汤,“赵将军这是...舍不得康王?”
赵羯讪讪告退后,萧翊忽然话锋一转:“老师觉得夏翀此人如何?”
“咳咳…咳…”不防此问,谢停云呛了一口,白须上沾着水珠,“皇上怎会突然问起他?”
“科举将近,朕前几日微服去了邯山学院,凑巧听了夏翀几节课。”萧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几,眼里皆是玩味——
“听吴全顺说,夏翀与老师、与宋卿皆是好友,这可不容易。”
多少年了,宋方程和谢停云见面就吵——一个吹胡子瞪眼、一个横眉冷对。就这样一对冤家,却年年初三在夏翀家一桌吃团圆酒。
谢停云的白胡子抖了抖,暗骂吴全顺多嘴,酝酿片刻,答些无关痛痒的:“夏翀祖上颇有家资,好吃喝,喜交友,嗜书如命,还惧内。”
“正五品的翰林学士有缺,夏翀可当得?”
谢停云斜眼,忽见年轻帝王眉梢一挑,那神情活像只盯上猎物的狼崽...心里估摸着,夏翀此时大约在欢天喜地地收拾包袱,准备游山玩水去——
便连连摇头道:“他为人懒散,不求上进,这些年身体也不爽利,比他有才之人比比皆是。皇上…还是放他告老吧!”
萧翊抚掌而笑:“老师果然是他的知己。”转头对吴全顺道,“去夏府宣旨。”
吴全顺退下,谢停云见皇帝心意已决,犹豫片刻后进言:“皇上,夏翀此人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骨头却硬,若强留他,怕是要装病遁走。”
萧翊眉梢微挑,忽然起身:“那朕便亲自去会会这位'硬骨头'。”
“夏翀…贪杯,酒品极差。”末了,谢停云又添一句。
夏府后院,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斑驳光影。
二小姐夏清圆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手中话本《月下佳人传》翻到一半,随手拈起一块玫瑰酥塞进口中,满足地眯起眼睛。
她穿着淡粉色的家常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朵新鲜的茉莉,脚上的绣鞋一只挂在脚尖,一只已经掉在了地上。
“清圆!”裴氏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你要带走的书都收拾好了没有?”
“马上——”少女拖长声调应答,身子却纹丝不动,只将话本又翻了一页。
“小姐,再不去夫人等下又发火了。”丫鬟荔枝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自家小姐。
“别催我…”夏清圆的声音从话本后面传来,带着几分娇憨,“爹爹说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老爷那是胡说八道…”
“谁说我胡说八道?”夏翀的声音从回廊传来,他手里捧着一摞书,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对丫鬟道:“荔枝啊,你可别学夫人那一套,女孩子家家的,何必整日拘着?”
荔枝跺跺脚:“老爷!您这样惯着小姐,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嫁不出去正好,我养她一辈子。”夏翀笑眯眯地说。
“夏清圆!还不快来收拾!”又是一声来自裴氏的河东狮吼,父女俩同时抖了三抖。
“还是去吧......”夏翀惧内。
“京城多繁华,干什么非要回扬州。”夏清圆嘟囔一声,正要跑开,忽然听到前院一阵骚动。
小厮慌慌张张引着吴全顺进来——
“圣旨到!”
夏家众人面面相觑,上次接旨还是二十八年前夏翀封官的时候。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膺昊天之眷命,嗣大统而临万方。念创业之维艰,实赖旧臣之弼赞。翰林院修撰夏翀,勤勉夙著,才学可嘉。特晋翰林学士,正五品,以彰旧劳。尔其恪尽职守,佐理文翰,钦哉!”
夏翀脑子嗡嗡的——
他这人胸无大志、小富即安,早年被爹娘逼着科举入仕,在翰林院浑水摸鱼二十八年。好不容易熬到儿女都有了着落,能放心致仕。谁料,一道圣旨,美梦落空。
“五品以上官员由中书省门下选授,皇上亲自任命。”吴全顺打量着面如死灰的夏大人,心里暗笑,嘴上连连恭喜:“大人熬了二十八年,终于迈过了五品这道槛。”
“接旨啊!”裴氏从震惊中回神,手肘顶了他一下。
“不不不不…在下不……”夏翀缓过神来,磕磕巴巴一连说了几个不字。
“大人的行李,没白收拾。”吴全顺把圣旨塞到他手里,前后左右打量这处简朴却雅致的小宅一番,笑道:“吏部不日将准备官邸给大人。”
“在下才疏学浅,年纪又大、身体也不好,实在是怕辜负了皇上的期许……”找回僵硬的舌头,夏翀还想推辞。
“大人过谦了。”吴全顺安抚他片刻,忽然想起早时谢停云在御书房白了他一眼,心念一动——顿了顿,笑吟吟说:“是谢大人亲自在皇上面前保举的您……”
果然,夏翀眉毛一立,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另外,选秀在即,京中五品以上官家女儿,皆在备选之列。”
夏翀余光看着一脸不知愁的女儿,脸又白了一茬。
吴全顺前脚刚走,小厮又来报:“老爷,谢大人来了,还有…”
没等小厮话说完,夏翀撸起袖子就冲了出去,骂骂咧咧:“谢停云!我夏翀哪里得罪了你!要这样害我!”
谢停云被夏翀揪住后领,老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夏兄息怒!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夏翀咬牙切齿,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三分,“我熬了二十八年,好不容易能告老还乡,你倒好,在皇上面前给我穿小鞋!”
谢停云被勒得直咳嗽,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一旁瞟——
夏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谁?”京城里的大官小官多如牛毛,还轮不到夏翀面圣。
“皇上……”谢停云又使了个眼色,用口型回他。
夏翀的手顿时松了。
萧翊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唇角微扬:“听闻夏先生府上藏书甚丰,特来借阅。”
夏翀额上沁出细汗,正要行礼,却被谢停云一把拉住:“黄公子是老夫的学生,夏兄不必拘礼。”
“书房在前院,请随我来。”夏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却翻江倒海。
皇上微服私访,就为了他这个小芝麻官?
三人刚转过回廊,忽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后院传来。
“爹!娘问你还搬家吗?门口马车上的书箱要不要搬回来?”她清脆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发间珠钗随着轻快的步伐叮当作响。
话音戛然而止。夏清圆睁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家中的陌生男子——
阳光透过紫藤花架,在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他唇角微扬的样子,像极了话本里描写的翩翩公子。
“这位是...”夏清圆慌忙放下怀中的书册,却不小心碰落了最上面那本《月下奇缘》。
“这是谢伯伯的学生黄公子。”夏翀干咳一声,用眼神示意女儿注意仪态。
萧翊捡起画本递给她:“《月下奇缘》?”
“我...”她惊讶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眸。余光瞥见她爹拼命使眼色,只好改口,“不过是帮父亲整理藏书罢了。”
萧翊将书递还给她时,两人的手指有一瞬的触碰。夏清圆心尖一颤,慌忙收回手,却不小心将整摞书都打翻在地——各式各样的话本散落一地,《风流才子传》《红妆将军》《俏尼姑》等书名赫然在目。
“哎呀!”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捡,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萧翊蹲下身帮她收拾,拾起一本《俏尼姑》时,嘴角忍不住上扬:“夏卿的藏书...果然涉猎广泛。”
夏翀老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这、这都是研究民间文学所需……清圆,去给你娘说,准备茶水招待客人。”
谢停云在一旁憋笑憋得胡子直抖。
书房内,萧翊随手翻阅着夏翀的藏书,状似无意地问道:“夏卿在翰林院二十八年,可有遗憾?”
“臣才疏学浅,能安稳度日已是万幸,不敢有非分之想。”夏翀垂首答道,心里却把谢停云骂了千百遍。
萧翊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那夏卿看看这个。”
夏翀展开一看,是康王奏请增加蜀地盐引的折子。他眉头微皱,这明显是趁新帝登基,试探朝廷底线。
“夏卿以为如何?”
“这...”夏翀斟酌着词句,“蜀地盐井产量有限,若增盐引,恐有私盐之患。”
“说得好。”萧翊目光灼灼,“那夏爱卿可知,康王这些年通过盐铁走私,敛财几何?”
夏翀背后渗出冷汗。皇上这是要拿他当枪使啊!心里琢磨着,皇上大约不是看中他的才学,而是他那些遍布朝野内外的门生故旧!
“臣目光短浅…”夏翀硬着头皮推辞。
萧翊不置可否,踱步到窗前——
却见回廊处探出个小脑袋,夏清圆正偷偷往这边张望,四目相对时,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缩回去,只留下晃动的珠链。
萧翊似笑非笑,话音一转:“既然如此,朕备了些酒菜,给夏卿践行吧。”
梨树下,石桌上摆开了酒菜。萧翊亲自斟酒:“夏大人为官二十八载,劳苦功高,这一杯朕敬您。”
夏翀战战兢兢接过:“皇上折煞老臣了…”
萧翊举杯,给夏翀顺毛:“今日不谈朝政,只叙闲情。”
三杯下肚,夏翀紧绷的神情渐渐放松。五杯过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在翰林院的趣事。
“...那宋方程啊,天生就是当御史的料,年轻时比现在还倔!有一次先帝让他写首诗,他硬是憋了三天,最后交上去一首'天子圣明'四个大字!哈哈哈...”
萧翊眼中含笑,又给夏翀满上:“夏卿的好友遍布朝中。”
“那是!”夏翀拍桌,“当年他谢停云穷得吃不起饭,是我天天带他去蹭饭!现在倒好,在皇上面前坑我...”
“夏卿误会了,”萧翊叹息,“其实是朕坚持要留您。您想想,如今朝中像您这样德高望重又淡泊名利的老臣有几个?”
夏翀已经喝得满面红光,闻言摆手:“皇上啊,老臣真不是那块料...我就想回乡教几个学生,侍弄花草...”
“康王离京时,带了三百亲卫,三辆黑篷马车。”萧翊忽然正色,压低声音,“探子报说,那车里装的都是朝中各部官员的孝敬。”
夏翀酒意稍醒,瞪大眼睛:“这...这...”
“朕需要夏卿这般头脑清醒、擅交际、肯实干的老臣相助,”萧翊握住夏翀的手,“夏卿难道忍心看朕一人面对那些豺狼?”
夏翀嘴唇颤抖,醉意与责任感在脑中交战。萧翊趁机又给他满上一杯:“只要夏大人答应留任,朕保证,待朝局稳定,亲自送您荣归故里。”
“真的?”夏翀迷迷糊糊地问。
“君无戏言。”
夏翀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豪气干云地拍桌:“好!老臣就再...再干两年!”
成了!萧翊与一旁哭笑不得的谢停云对视一眼,碰杯。
这时,回廊处传来一声轻呼。两人转头,只见夏清圆端着托盘站在那里,杏眼圆睁。
“爹!您又喝多了!”她快步走来,瞪了萧翊一眼,“黄公子,我爹酒品极差...”
话音未落,夏翀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抱住身后的梨树:“夫人!为臣答应皇上留任了!为夫...嗝...为臣是个忠臣啊!”
夏清圆又羞又急,正要上前搀扶,却见萧翊已经利落地架住夏翀,动作娴熟得仿佛经常处理醉汉。
“不必担心,”萧翊笑道,“夏卿这是忠君爱国,一时激动。”
次日清晨,夏翀抱着脑袋从宿醉中醒来,发现全家人围在床前,神色复杂。
“怎么了?”他茫然地问。
裴氏叹气:“你答应皇上留任了。”
夏翀如遭雷击:“什么?!”
夏清圆小声补充:“爹还说只要不再修《圣祖功德录》,干什么都行...”
“不可能!”夏翀跳起来,随即因头痛跌回床上,悲鸣:“饮酒误事啊...”
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吏部来人了!这次是正式任命!”
与此同时,皇宫内,萧翊把玩着一本从夏府“顺”来的《月下佳人传》,嘴角含笑。
吴全顺小心翼翼地问:“皇上,选秀的事...”
萧翊合上书册:“按名单来,一个都不能少。”
窗外,春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