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割如刀。
可李钺感受不到半丝寒意。
胸中野火燎原,几乎要侵占他的全部呼吸。
多可笑。
他为乔桑雀赶回冬台苑。
为一己之私,他跨过他曾坚守的防线,冠冕堂皇回到冬台苑。
得到的结果,却是她不在府中,甚至于,她竟又去寻了那何舟尘。
李钺喉口干涩,被碎玉划破的掌心淌着血,氲湿缰绳。
是怒火,亦或是旁的什么,李钺分辨不清。
也无法静心分辨。
骏马疾驰,雪尘飞扬。
他该是要回到刑部,该是要继续他未完成的复仇。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再穿过一条小巷,就会到达刑部。
可李钺仍是调转马头。
立在刑部大门外的石狮注视着渐行渐远的人影,直至那身影融入漫天雪色。
周山奇怪地“咦”了声,这声音淹没在呼啸风声里,随风散去。
也许是身体总要先思绪一步行动。
察觉自己做了什么,李钺薄唇紧紧抿起,握住缰绳的手不住收紧。
身体里好似有两股力量不断撕扯,一股要他悬崖勒马,一股如魔咒缠绕,叫他去何家,叫他去见乔桑雀。
他面色愈发冷然。
然往何家去的方向却不曾再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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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俏担心乔桑雀骑不惯马,路上出事,待在屋里,也是坐立不安。
文信侯夫妇热情好客,期间二人来过几回。
灵俏看着窗外大雪纷飞,天色渐渐沉下,止不住着急。
担心乔桑雀当真是出什么事。
也担心是江照遇到事,江照若有事,乔桑雀不会坐视不理,灵俏怕乔桑雀在这冲突中照顾不好自己。
门外一阵窸窣脚步声。这脚步声杂乱,似乎有三人一同前来,不同于先前文信侯夫妇来时的脚步声。
灵俏面上一喜,以为乔桑雀终于回府。忙不迭打开门想要相迎。
却没想,推开门,对上一双极尽冷意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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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放大百姓怒火生事,乔桑雀亦可利用症结所在,让百姓情绪暂时缓和。
人群散开,何舟尘当即上前想要扶起江照。
先前那书生看着满地狼藉,匆忙跑上前,“你的摊子,都被砸烂了,这可如何是好。”
乔桑雀目光对去。
写满字的书信被人踩碎,摊子原有一面完整桌面,被人砍碎。
江照狼狈趴在地上,他被砸伤,脸上青紫,连站起来都艰难。
乔桑雀绷紧的心没有因拦住百姓、救下江照而放松半分。
反而沉沉的,愈绷愈紧。
若不是昨夜,若不是因冬台苑,江照今日不会遭遇这样的事。
何舟尘扶起江照,看向乔桑雀。
乔桑雀道:“先带江公子去郎中那里。”
江照唇瓣颤了颤,似乎想要说什么。
乔桑雀却是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你的摊子是因冬台苑才被毁去,届时我再为你置办一处新的,你不必推脱。”
她话中皆是不容拒绝,江照眸光暗了暗。
乔桑雀吩咐一旁侍卫:“去差人来问问,今日哪些百姓来江公子这里写信,他们的信今日被毁去,需叫旁的书启先生新写一份。”
书生拍着胸脯,“幸得二位赶来,如若不然,江兄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头。”
他道:“前面便有家医馆,在下有病痛时,常去拿药,二位不若随在下来。”
何舟尘目光落到乔桑雀身上,问乔桑雀意思。
乔桑雀点头,“江公子不宜再过多奔波,且先去近处。”
书生手忙脚乱上前帮何舟尘扶人,江照腿上似也有伤,顾及他的伤处,何舟尘让侍卫到医馆借用担架。
等担架来了,才将江照送往医馆。
郎中给江照看过伤,他腿上被扭伤、还有道被棍棒重击打出的乌紫痕迹,说调养几月便能好全,给江照开了药,不过这几日,江照走动不得,郎中要他留在医馆里医治。
看诊时碍于男女有别,乔桑雀在外候着,江照上完药,她方进去。
听完郎中的话,乔桑雀又对书生道:“还要劳你回广济寺带来江公子常看的书,江公子为春闱进京,应是不想落下功课。”
书生应好,主动请缨道:“我与江兄是好友,他在医馆养病这几日,不若由我在此守着,也好有个照应。”
这书生是个机灵的,见势不对,立即去搬救兵。乔桑雀想,他照顾江照,若有事情,当也知如何处置。
想了想,乔桑雀从腰间荷包里取出枚小巧的银牌,“这是冬台苑令牌,有事,便来冬台苑寻我。”
何舟尘却不赞成,将那枚被取出的银牌重新收回乔桑雀荷包,道:“他若有事,来文信侯府寻我就是,我在外行事,更方便。”
乔桑雀感激道:“多谢。”
书生则连声应好。
江照需要休息,医馆开了药,小药童正在熬药。
乔桑雀想等江照喝过药再走,却不想,隔着层薄薄的灰纱,江照对她道:“夫人今日来,在下感激不尽……是在下太无能,给夫人平白添了麻烦。”
他声线里透出淡淡哑意,到现在,仍是为人着想。
男子面容在灰纱下若隐若现,像清晨起雾时,这雾气模糊面容,一点点与记忆中那张面庞重叠。
就像李铮在她面前,宽容淡然。
乔桑雀眸光闪烁,隐约泛起细碎如晶芒的水光,“若不是你昨夜在冬台苑外,恐怕百姓,早已打开冬台苑的门,冲到院内去。”
江照弯起唇,很淡却尤为真挚的笑,“是我该做的,夫人帮我良多。”
医馆里药香浅浅,不算浓厚,却很是好闻。
乔桑雀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叫江照好好养伤,她将将说出半句,忽觉身后寒风忽起,冷意袭来。
她折回身。
目光穿过纱帘看到医馆那扇薄薄的门板被踢开,随后,映入眼中的,是一把冰冷寒刀。
周山与戴简从门外走来,再之后,是李钺。
来医馆的,大多是困于病症中的病人,几个看诊郎中坐在门畔,见来人气势沉沉,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刀,郎中具是一吓,“你是何人?怎带刀进医馆?”
李钺寒着脸,不欲同郎中解释。
几个郎中心间发寒,又觉来人多半位高权重,不可得罪,正不知如何是好,里头忽有人挑开几层灰帘出来,那人口中唤殿下。
郎中听清后,齐齐冒出身冷汗,跟着行礼。还犹豫是否该上前去,那男子已是问道:“殿下怎寻到此处来了?”
众人猜出,闯进医馆的殿下,恐怕正是处在风口浪尖的李钺。
李钺眸光锐利,“这话,该孤问你们。”
郎中们诚惶诚恐,只恐是自己惹到李钺。幸又有一女子从帘后走来,郎中哪能分不出,这便是先前同那男子一道来的女子。
郎中们悬壶济世,闲余之时也同寻常人一样,会聊起市井传闻。
霎时间,几人面色变幻。
听那女子开口:“殿下怎寻来此处?”
李钺不答反问:“怎么,是孤扰了你们?”
郎中只恨不能立刻从此地逃离,不约而同低下头,捣药的继续捣药,看书的继续看书。
今日的李钺,叫乔桑雀回想起昨夜。
从昨夜起,李钺变得很奇怪。对何舟尘的不满,似乎太大了些。
一旁的周山像是想同她说话,挤眉弄眼,只是良久都没能开口。
何舟尘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医馆内彻底静下来,因何舟尘这句话,屋内气氛骤然凝固,李钺面色沉沉,仿佛骤雨即将来临。
戴简先开口,“京中时局动荡,殿下担心夫人,特意出来寻找。”
寂静骤然打破,医馆内众人神色各异。
李钺似乎想要反驳,却被戴简抢先:“昨夜那情形着实凶险,殿下回府,未曾见到夫人,故此担心。”
赶在李钺发难前,戴简又问:“不知夫人与何大人为何会在医馆内,是夫人身子不适?”
乔桑雀摇头,一瞬之间,犹豫是否该将江照之事托出。
出手相助,其实不是见不得人之事。
可江照与李铮生得那般相似,无形之中,仿佛有一道坎子隔在心间,阻止她说出口。
她下意识看向何舟尘。
李钺自乔桑雀走到跟前时起,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没有离开,她看向谁,他岂能不知?
在他眼皮底下便能眉来眼去。
他悄然皱紧了眉,戾气横生。到底心中仍有一条红线紧悬,幼时起,兄长便教导他,怒火,是世上最无用的情绪。许多次经历也提醒他,不能被情绪所控制。
太过用力,掌心来不及愈合的伤口再次淌起血来。
戴简看向他,摇头劝他按捺。
戴简打心底不觉得乔桑雀与何舟尘会有什么,文信侯府没出过荒唐事,乔桑雀瞧着恬静,应也不会做出格之事。
然两人频频凑在一起,确也无法解释。
戴简心中叹气,盼着乔桑雀给出解释。
他看向李钺,知道继续僵持下去,李钺或许再难克制。
感情之事,从来是当局者迷。戴简年少时也曾因感情一事冲动行事,而如今,李钺身陷其中却不自知。
一滴血从李钺掌心滴落在地,他睫毛颤动,冷意攀升到顶点。
正是此时,乔桑雀轻声说道:“不是我身子不适,只是昨夜,在百姓离开冬台苑前,曾有一公子仗义相助。今日,他因昨夜事遭人砸了摊子,我不能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