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去,在那张书案之前停下。先给他行了个礼,“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嗯,”他直起身子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这句话,我也想对你说。”
明凰低着头,看着靴子溅上的血迹,这是方才裴熠救他时那名刺客的血。他救了她,所以才有她投掷那暖炉救他的命,很合理。
“大人不必谢我,”她重又恢复平素那狗腿的笑容,“礼尚往来,应该的。”
“礼尚往来?”
裴熠的笑凝在嘴角,似乎在细细咀嚼这四个字的含义。
明凰看着他来者不善的笑容,只觉得那眼中的情绪深不见底……直看得她心底发毛。
她说的,不对么?
不,明凰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迟疑。
她说得对,说的不错,就是礼尚往来。
再没有别的。
没有。
……
……
“好。”
前方传来一声轻笑。
裴熠的笑意转瞬之间又恢复开始的样子,只是眼底的那一汪深潭,没有丝毫的变化。
“砰——”
随着一声闷响,那扇被刺客砍得四分五裂的舷窗终于支撑不住,砸到了外间的地板上。
夜风裹挟着江面的湿冷,放肆地叫嚣着尽数涌入这片宽阔江面上唯一的大船。
屋内的那点残烛,被吹得如弱柳般弯了腰,瞬息便灭了。
只余那清冷的月色,成数的光影打在深褐色船板上,打在女子倔强的身形。
男子的身影已全然被夜色笼罩,他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唯有一束月光洒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照在那把短匕上,刀身森冷,发出幽幽的光。
明凰双手环在胸前,搓了搓两侧的臂膀,声音也装得弱弱的:“大人,夜风有点凉。”
那头,并没有迅速回应。
“那便进里间歇息吧。”
隔了一会,他的声音才幽幽地传来。
她在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尽量淡然地开口:“多谢大人。”
……
多谢大人。
又是该死的多谢大人。
裴熠冷然地看着那道转身离去的背影,多谢大人?礼尚往来?
他在心底冷笑,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
里间,方才燃起的火已被下人扑灭,那扇屏风早已烧得不成样子,被追风他们撤了出去。
其余东西倒是没太大影响。
只是……这下,这两张本就不远的床榻凑得更近了。
这和同床共枕,也没什么分别了。
明凰深吸一口气,本就是承他的庇护,人在屋檐下,讲究这么多又有何意义。
她又有何办法?
那床锦被还是老样子,是她方才起身时掀开的。
她走近了,拉开被子,躺了下去。
*
看着屋顶,这才有片刻的喘息,平缓方才那一连串事情给她带来的波动。
方才已听见了,那些刺客不是山贼水匪,而是死士。
并且,他们显然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是裴熠。
会是谁派来的呢?
和裴熠有仇的,那些不愿臣服的世家势力是一个,他们有这个理由,也有这个财力从黑市招买死士。
万元度,万家的势力亦有可能。
裴熠此次南下是为了查他,如若查出铁证,万元度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那万家,必然大大有损。
说不定,会是万明珏派的人。
反正,她一向对自己这个女儿慕容姝不怎么上心。
女婿重要还是财路重要,依照明凰对她的了解,她必定是选财的。
她这姨母,自从北部归京后,便十分地爱财如命。
明凰每多见她一次,都能看见她身上多一些首饰。到最后大婚,姨母看着她那些嫁妆,足足看得愣住了。
她记得很清楚。
不论是谁,他们的目标是裴熠。
此次南下,过了这锁云峡,再往南行约莫四五日便是棠邑。
棠邑是个滨水小城,是这南江沿岸最富庶的水滨之地,船队进行补给、休整再好不过。
这几日在这船上,虽说这官船已是十分稳当,可难免比不过案上的土地来得安稳。
到时候,她定要求裴熠放她下船去看看。
如此想着,心情渐渐平复。
又过了一阵。
“吱丫——”
黑暗中,门被推开的声响格外大声。
明凰闭上眼。
没了那屏风,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人的眼,她可不想再落下什么话柄给裴熠。
行走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早已越过了男人床榻的位置,她在心底暗中数着,已是第十步了。
他要干什么?
……
到第十二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这是她床榻跟前的位置。
明凰是侧躺的,面朝着船壁,此时此刻,她完全不知道身后的裴熠打算做什么。
忽地,背后一凉。
——他掀开了她的锦被!
接着,是一具温热的身体,贴着她的后背躺了下来。
“!”
明凰睁开眼,瞪大了眼盯着船壁。
整个身体都变得无比僵硬,她紧紧攥住了身前的锦被。
男人的呼吸声伴着轻声的询问,响在耳后:“睡着了?”
她的指尖嵌着那层锦被,轻轻眨了眨眼,没有开口说哪怕一个字。
她说不出口。
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自己没有床么?
……
夜色安宁,月光还是一样的清冷,水声潺潺,和前几夜没半分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有个男人和她抢夺床榻的使用权。
裴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把大手往她腰间一放,揽住了她。
除此之外,他没再做些什么。
夜,静静的。
身后的人,呼吸就这样平静下来,变得均匀绵长。
明凰还未闭眼,也没有入眠。
她还在等,等裴熠睡熟之后,偷偷起身喝一口茶,再顺势躺到他的床榻。
若问起来,便是屋内太黑了,走错了。
简直完美。
又等了许久,等得她眼皮都快开始打架了。
夜色更深了,方才还有些悠远的鸟啼,此刻除了船行的水浪声外,再无杂音。
想来,是时候了。
船体劈开一个大浪,发出了“哗啦——”的水声,吓得正准备挪动身子的明凰一惊。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安慰自己,没事的。
已经入了秋,夜间难免有凉意,可在身边人的体温下,这床锦被之下的温度,很暖。
明凰垂下眼。
裴熠,从前一直是我在你身后追逐,好几次我都以为你是对我有意的,可慕容姝的出现将这些幻想全都打碎了,我才知道你从来不愿和我两心相印。现今你做了这许多的遭天谴的坏事,却又愿意来靠近国破家亡的我。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这样。
但唯有一点,她不愿再追逐他了。
她微微支起身子,掀开被子的一角,放缓了动作准备翻身下床。
月色映照下,裴熠的睡颜显得很是柔和安宁。
不似平日里冷冰冰或是强势的样子,微微蹙着眉,像是有解不开的愁绪。
你在苦恼什么?裴熠,你如今位极人臣,要什么有什么,再也不是那个生母早逝、没人疼没人教的庶子了。
倒是我,什么都没了。连安稳睡觉的权利都在不在自己手中,还得和你这个仇人同床共枕。
明凰深吸一口气,挥去心痛那点难忍的酸涩,翻身下床。
就在脚尖即将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去哪?”
这声音不高,却如同冬日寒冰,透着深深的凉意。
她浑身猛地一颤,回过头,那人已经醒了。
那双一向摄人心魄的狭长的眼眸在此刻越发地勾人,里头映着深深浅浅的皎洁月光,亮得不像话。
她竟被那月光吸了进去,看得愣住了。
“我……”
一股强有力的力道从手腕间传来,扯得她往床榻跌去。
伴着一声还未来得及出口的惊呼,她已跌到了他的跟前,被他整个地揽进了怀里。
那人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紧紧箍在她的腰间,缓缓地将唇凑到她的耳边,“为什么要走?”
感受到那温热的气息,她的呼吸不自觉重了几分,胡乱说着方才编好的话:“我渴了,起身去喝水。”
“借口。”
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他这一句便紧接着跟上了。
她扯起僵硬的嘴角,笑了笑:“真的,小的哪里敢骗大人……”
“是么?”他也笑了,手中的力道更紧了几分,凑得也更近了,“那我问你,今日为何要救我?”
“小的方才已经回禀过大人了,大人先救了我,我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那颗紧紧贴在她臂膀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心脏的主人气息温热,尽数洒在她的耳廓、颈间。
灼得她心口没来由地一震,她露出一贯用来应付他的虚假的、曲意逢迎的笑容,柔声道:“礼尚外来,应该的。”
轰——
这四个字在裴熠的心底炸起了轩然大波。
礼尚往来,又是这该死的四个字。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的脸庞——那眉毛舒展着,那双眼弯着,那红润的唇勾着笑意,她笑得柔情蜜意。
却假得不能再假。
什么王储之争、什么天下大业、什么政治联姻,他统统不要了。
这一刻,他只要她一句真话。
一句不是假意逢迎、不是被逼无奈的真话!
他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身下的人有瞬间的僵硬,紧接着,便开始挣扎起来。
他翻身压制住她,将她那不断推着他肩膀的双手狠狠地按在她的头顶。
唇瓣很软,带着潮湿的、温热的、香甜的气息。
他很轻易地就撬开了她那紧闭的牙关,肆意地、蛮横地掠夺着她的呼吸。
至于她那些毫无意义的推来推去的措辞,他才不要听,就该把它统统堵在口中,让她再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