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开水龙头,汩汩水流很快填满了浴缸底部,林斐顺着浴缸壁缓缓滑了下去。
水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温和姿态,密不透风地慢慢收紧、包裹,与每一寸肌肤亲密相贴,漫过耳际,漫过浴缸水位,溢出缸沿。
林斐屏住呼吸,沉入水中,耳边所有声音一瞬间消失,真空般安静。
睁开眼,透过清澈晃动的水体,浴室天花板上的灯光随水波扭曲摇曳,像是阳光在海面上闪闪反光——虽然林斐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海。
当初择校时,林斐选中了位于新港的静海公学。
新港商业发达,临海而建,有着世界闻名的夏末狂欢节。
在夏季末的最后三天,每到傍晚,政府、企业、学界以及民众汇聚至海畔,点燃大大小小的烟火,为这座新兴城市庆生。
静海公学内,大大小小的社团教室聚集在南部,邻近作为标志性建筑的纪念教堂,沿着纪念教堂走,是一整片无垠碧海,公学与高校联合举办的烟火大会就定在那条海岸线上。
入学以后林斐始终在教学区和宿舍区打转,从没去过那里。
光点在水波晃动中晕开,肺部的空气一点一点变得稀薄,身体随水流动,变得更加轻盈,仿佛彻底与水化为一体。
林斐张开嘴,一串雪白的气泡咕嘟咕嘟上升,在触碰水面时无声破裂。
“林斐·温莱!”
唰得掀开透明浴帘,骨节分明的手探入浴缸,溅开一地水花。
“呼吸。”
林斐湿漉漉地伏在维德怀里,空气猛地灌入肺部,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林斐整个身体随着咳嗽的幅度乱颤,几次要滑脱,却被一条坚实的臂膀牢牢锢住。
林斐不确定维德是不是骂了一句脏话,因为耳朵进水的缘故,又或者单纯咳嗽太剧烈,他脑子嗡嗡的响,所有声音都模模糊糊并不真切。
不过在那声不确定到底存不存在的脏话后,林斐隐约的视线中,维德迅速扯过一旁架子上的浴巾,回身胡乱地罩在他身上。
等林斐回过神,他坐在浴缸边沿上,维德靠着墙倚在对面,从手臂到胸口全是大片深色水痕,手上还捏着一张试卷。
“维……维德,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林斐拉紧浴巾,有点冷似得微微颤抖。
“谁会在领薪水的日子迟到?”维德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
林斐恍然,连忙站起身:“对,今天是要结工资了,你等我一下,我的终端呢……”
抓过搁在浴凳上的终端,林斐快速划掉原先的页面,低头转账,在付款时,手指短暂悬停一瞬:“下周为你涨薪怎么样?”
林斐抬起头,清了清嗓子:“你教得不错——”
“明天我要走了,”几乎同时,浴室里回荡起维德低沉磁性的声音。
林斐低哑的嗓音很快消散在水汽里,抿住嘴唇,他后退一步,却不防撞到浴缸边沿,慌忙支住身子。
维德立刻直起身,在看到林斐顺势重新坐下,又突然停住,慢慢回到倚墙的姿态。
“你去哪里,又回第四区?”林斐的声音轻悄悄的。
维德长而直的金色睫毛低垂:“不知道,但短时间内我不会回新港。”
浴室陷入寂静,维德抬起眼眸,对面林斐仍旧裹着浴巾,乌黑微卷的长发海藻一样,垂在一侧,滴着水。
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但林斐看起来并不觉得难受,只是盯着地板瓷砖上的小水洼,像是在发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维德轻轻锤了一下墙,手上传来湿烂的触感,他似乎才意识到什么,抬起手一看,攥着的卷子果然皱巴巴得不成样子,大块大块水渍,把上面的鲜红刺目的“F”晕开。
“教授判错了分数,这门课你及格了,”维德皱起眉,很不满意临走是这种收场——维德教林斐考到年级前1%的梦早就悄然破碎,但怎么会连及格都没达到……
那群老眼昏花的死老头。
“明天记得去办公室改分数。”
林斐小幅度摇摇头:“教授没有判错,我没有社团分。”
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没有社团分?
维德一怔,林斐每个午间、晚间都会回公寓,确实好像从不参加社团活动,他还以为静海公学和其他学校不一样。
话又说回来,林斐的几门公共课的分数也很低,尤其是在小组合作部分,维德开口刚想说什么,林斐避开了他的目光,无意识地用脚尖划拉着地上的水渍。
“噼啪……”
林斐惊醒一样抬起头:“外面是什么声音?”
短促的尖啸声后,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但并不强烈,经过遥远的距离与玻璃窗的阻隔,当它们传到浴室时,只剩下噼啪的细响,听上去更像是壁炉里木柴毕毕剥剥燃烧的声响。
林斐走到浴室窗口,轻轻推开窗户,从一条窄缝偷望出去。
一瞬间,外面的火光照亮了林斐的侧脸,并且没了玻璃的阻隔,原先的噼啪细响徒然清晰,刚才还安静无声的浴室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维德站到林斐背后,也往外去看,漆黑夜空中,烟火窜升,在被压缩的极短几秒内怦然爆炸,照彻整个天空、城市、海滩。
“听说新港的夏末狂欢节很有意思……”
林斐和维德异口同声地说。
“我就是为了这个来这里读书的,”林斐回过头,话已经脱口而出,他脸上才浮现出困惑的神情,像是自己也吓了一跳。
维德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嘴角拉起一个微小的幅度:“我就是为了等它才留在这里。”
林斐平视着维德锋利的下颌线,问:“等它结束,你就走了吗?”
维德的喉结上下滚动,线条异常清晰:“嗯。”
维德慢慢俯下身,林斐的后背抵在窗台上,退无可退,但很快维德没有继续前进,原来他只是把试卷压在林斐左侧窗台上:“今晚不补课。”
林斐眼看着维德从口袋里抽出薄薄几张钞票:“干什么?”
维德在林斐耳边打了个响指:“庆祝你及格,今天我请客。”
“怎么样?”
“可是……”
林斐捏紧终端,上面跃动着一连串未读消息——来自公司的,三只雄虫,“客人”的。
林斐和那几张钞票对视:“可是这么点钱,不够吧?”
……
直奔静海公学的路上,林斐隐隐觉得不对劲,等到了校门口,他忍不住问:“你确定进去?可你不是这里的学生。”
维德抬手指向遥远处一个尖顶建筑。
林斐望过去,那是静海公学南部的纪念教堂。
“那条海岸线是全新港最佳观景点,”维德神秘一笑,手指移动到不远处的一座红砖教学楼处:“去那里等我。”
十分钟后——
尽管大部分学生都汇向了学院南边海岸线,整座学院各处都空无一人,教学楼背后的花园更是静悄悄的除了他们没别人,但林斐还是紧张得搓手,尤其是眼睁睁看着维德从高度惊人的墙上跳下来,周围还拦着有锋利尖顶的铁艺栏杆,他脑中一瞬间空白。
“回神,”维德用手在林斐眼前晃了晃:“走了。”随即拽过林斐的手,直奔海滩。
踩着软烂的滩涂,途经红砖纪念教堂,穿过一整片茂密的红树林,前方豁然开朗,林斐却在一整片沙滩前停住了,他猛地摸向自己的脸:“没戴口罩。”
维德疑惑地回过头:“为什么要戴口罩?”
林斐现在无比确定,这家伙果然完全不上网。
指向自己,林斐:“你没发现每次我经过的时候,别人都会看我吗?”
维德:“发现了啊。”
林斐点点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维德微微皱眉:“一定要说?”
林斐用力点头。
“……”
维德的视线淡淡掠过林斐的脸:“林斐·温莱,没想到你还挺自恋的。”
林斐的嘴巴张开又合上,好半天,无语地笑了,这家伙在说什么?到底在知道什么啊?!
“长得漂亮为什么怕被看,”维德别过脸,声线有点紧,说完,抓紧林斐的手腕,用力一拽,林斐头顶红树林的阴影消失,被带入至沙滩明亮绚烂的灯光下,短暂失明般的一秒后,喧嚣声传来。
沙滩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除了学生,还有通过申请进入学校的市民、卖冰淇淋的摊贩、唱着不知名曲子的乐队……
咸涩的海风气息、糖果或爆米花甜蜜的气息、奇怪的香料味道以及烟火燃烧后的火药味全部混杂在空气中,交织涌动,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气息。
有人在看他,林斐晕乎乎跟着维德走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可是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不论是热情回应,还是迅速躲避,维德已经拉着他穿梭过一个又一个彩色太阳伞、前面摆着各种商品的摊贩、狂欢的人群,所有注视蜻蜓点水一样消失,就像是逐渐平静的涟漪,又或是烟花一瞬燃尽后重返静谧的夜空。
“哇!”面前突兀跳出小丑脸,惨白的皮肤、红色的鼻头、夸张往两边上扬的嘴角,林斐大叫一声,小丑脸一晃,维德的脸从背后露出来,金色头发被面具搞得乱糟糟的,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维德!”林斐怒吼,狠狠踩了维德一脚。
维德噗嗤笑出声,前仰后合。
林斐气得转头要走,却被维德扣住手腕,不由分说地被带得转了一圈又面向维德,维德手掌一翻,再摊开,小丑面具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束烟花棒,维德抬抬下巴示意林斐拿。
林斐迟疑地伸出手,就要触碰到烟花棒时,维德却把它随手一抛,林斐收回手,冷哼一声:“我自己买!”
林斐正要往维德身后卖烟花棒的小摊走,维德又往空中一抓,反手展开,不是小丑面具,也不是烟花棒,而是一包廉价工业糖果,粉红色、柠檬黄、荧光蓝……色彩鲜艳、饱和度极高,还绘着螺旋状彩色花纹,舔一口恐怕就要甜得牙疼。
林斐背过手:“我才不要。”
维德耸耸肩,随手把糖丢进了一旁垃圾桶。
林斐皱了皱眉,伸手想去接,又被维德反手握住手掌:“喂!你好浪费。”
话音未落,林斐感觉手心有什么滑滑的、柔软的东西。
维德的手离开了,林斐低头一看,一条淡苹果绿缎带躺在手掌上——是刚才包糖的“袋子”,原来它不是袋子,是发带。
林斐抬起头,维德又戴上了那张夸张笑脸的小丑面具,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丑脸笑嘻嘻,背后传出的声音却低沉冷淡:“听说你们学校还有假面舞会,去看看?”
林斐的嘴唇动了动:“没想到你这么爱凑热闹。”
“因为很有趣,所有和虫母无关的节日活动都很有趣,”小丑说。
林斐笑着摇摇头,扬起手中的缎带:“礼物?”
“结业礼物。”
林斐嘴角的笑容慢慢变浅,他后退一步,说:“当然去,但是……等我一下,我约了小组作业的同学,要商量一下下星期的课题,很快就好,十分钟,可不可以——”
“我在这里等你,”小丑走到一旁卖面具的摊贩处,碰了碰一个苹果脸、长鼻子的面具:“给你买这个怎么样?”
林斐:“丑死了,等会我自己买。”
维德低下头轻笑,林斐捏着缎带,小跑向红树林后,直奔假面舞会场地旁的社团教室。
拿出终端,一条最新消息跳出来:“社团教室被占了,你来舞会场地后面找我。”
联系人一栏备注是[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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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