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河街已上灯,五步一灯笼,十灯连成线,远望人影散乱,近看琳琅满目。
在酒楼坐下后,秦珂方从要饱餐一顿的兴奋中清醒,白天才挨江绂的板子,晚上就坐在一起吃饭,气氛微妙,他那不怎么疼的屁股此刻微微发烫。江绂像没事人,不过想来也是,挨打的又不是他。
杜初坚持要站着伺候,秦珂坚持让他一起坐,他说不合规矩,两人拉扯起来。
岳遇云看戏般笑两人,江绂眯了眯眼,秦珂今日行为奇怪,难道真是摔坏了脑袋?
“一起坐吧。”江绂开口。
杜初惶恐摆手:“这不合规矩,我家老爷知道了会……”
“大庭广众的,你要下江大人的面子?”岳遇云警告他。
杜初语噎,只得坐下来。
江绂端起茶杯,笑道:“秦公子,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也没有免费的晚餐,秦珂早有所料。
“请说。”
“秦公子为何一口咬定洛莲舟是凶手?”江绂问得直接。
“我编的。”秦珂答得随意。
江绂面色瞬凝,低眉似在思考。
接下来便是沉默。
他们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楼外夜景尽收眼底,楼内张灯迎客,宾客推杯换盏,好似人人快活。
秦珂心道:这笑面虎为何这个表情?我说错什么了?
旁边几个大汉正在划拳猜酒,楼下有跑堂高声吆喝,杯盘碰撞混合着人声喧闹,不知谁的酒杯砰然落地,炸出一片碎响。
秦珂心头一凛:他不会怀疑是我杀的人吧?
我真是蠢死了!还没有黄谷聪明,居然没有任何实质证据就去公堂告发洛莲舟,还说出具体的作案细节,换谁都会起疑心的。
不会要冤死在书中吧。
原书中,秦珂就是在死后被昏庸知县定为杀人凶手,是原书大男主为其申的冤。如今大男主不在,谁来申冤?秦珂觉得自己在吃鸿门宴。
秦珂察觉到自己对事件的走向产生了天然的恐惧,死掉能回现实世界固然是好的,但如果不能呢?他清楚记得出车祸到彻底停止呼吸前的那种剧烈痛苦,他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
心里一阵慌,秦珂低头看桌子,黝黑的眼珠滴溜转。
冷静!一定能想到完美的解释。
如今作案动机不复存在,案发现场亦有变,证人更不用说了,那他在公堂之上所说就都是假的,只要打死不承认,谁怀疑都没用。
秦珂心一横,认真编谎:“其实……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真的是我梦见的。我因为洛莲舟摔下马而伤到头,整日迷迷糊糊的,杜初又总跟我说些外面的事,什么去吃石南女儿的满月酒,黄老板被勒死扔到了河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串起来冲进我的头里……”
秦珂越编越流畅,起先心虚的脸红也消下去了,双手还做了个杂糅的动作。
“我半梦半醒的,这些人和事跟我的梦一混合,我就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我去衙门指证是有些鲁莽,但这也给你们提供了一条新思路,你们也听到黄大叔所言了,洛莲舟确有一定的嫌疑,我也不算空口白话。”
秦珂编得有板有眼,自己都快信了。
江绂紧盯着秦珂,看不出情绪。
“秦公子可真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岳遇云嗤笑。
秦珂内心嘀咕:讲故事怎么了?你有本事反驳我。
江绂放下茶杯,问:“你说案发日是初八,也是梦见的?”
“这倒不是。”秦珂的大脑快速旋转,“衙门的仵作不是说黄栖闲死了三、四天吗?我随便算了算日子……”
他说着给杜初使了个眼神。
杜初心领神会,“对,今早仵作说的,我都听见了,很多街坊也听见了。”
江绂了然地点点头,看不出信与不信。
秦珂深吸一口气,望向江绂,双目含冤,语气含冤,神色含冤。
“江大人不会怀疑是我杀的黄老板吧?”
表情过于夸张了,秦珂给自己的表演打负分。
杜初一听,急了,语带哭腔:“我家少爷肯定不会杀人的,他平日虽无品行,但胆小如鼠,怎么敢杀人呢?而且我家少爷摔下马后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怎么会在那几天跑出去杀人呢?”
你这是夸还是损?秦珂勉强勾起一丝窘笑。
江绂当然知道秦珂不是凶手,也知道秦珂前几日没出过门,可就因如此,他才不理解秦珂的所作所为。
来鱼陵县上任前,江绂便对秦良溯的家事有一定了解。
秦家是鱼陵百年世家,早年家境殷实家风严谨,到秦珂父亲秦良溯这代开始衰落。秦良溯多年前也是良将,因未能护住主将被朝廷怪罪,十几年来东调西贬,和家人聚少离多,自然疏忽了对子女的管教。秦珂被祖父母宠得无法无天,不仅败了家财坏了家风,还沾上了赌,祖父母去世后更是变本加厉。
秦良溯在朝廷的日子不好过,有官位无实权。一个武官出身的人整日跟在一群文臣后面作章查礼的,少不了被排挤。不过他本人足够能忍,又不是重臣,自然也没人把他当回事。去年,秦良溯携妻去朝中任职,家事大小都由小女儿管着,除了秦珂,秦家上下都算得上低调简朴。但一个秦珂也够让人头疼了。
“客官当心,菜来了!”
店小二端着托盘上楼,饭菜的香气缓和了紧张的氛围。
软烂香嫩的红烧肉,清鲜的蒸鱼,甘糯的藕炖鸡汤,甜脆可口的水煮河虾,还有两道小青菜,配着一壶清酒。
多日没见过大荤的秦珂双眼放光,连咽口水。
江绂并未回答是否怀疑秦珂的问题,他指了指饭菜,笑道:“大家动筷吧。”
他一发话,岳遇云便豪迈地倒起了酒。
杜初动筷前看了眼秦珂,秦珂示意他赶紧吃,过了这村没这店。
秦珂自己也顾不得许多,瞄准一块红烧肉就要下筷,谁知筷子还没下去便被江绂出声制止了。
“秦公子的伤好了吗?现在不能吃太油腻的食物吧?”江绂笑得人畜无害。
是故意的吧!秦珂的肚子又发出咕咕的抗议。
“对对,大夫说少爷还不能吃大油的东西,可以喝些鸡汤吃点青菜。”
杜初嚼着肉点头,他放下碗筷,给秦珂盛一碗鸡汤,还贴心地把油水刮去,连块藕都没留。
你小子也是故意的吧?眼前飘着几滴油花的鸡汤让秦珂面如菜色。
江绂把一盘青菜挪到他跟前,“多吃点清淡的。”
越不让他吃他越吃,秦珂脾气上来了,他今天非得吃到这顿大餐。于是,他不顾其他,夹起一块红烧肉就吃起来。
“其实我已经好了,什么都能吃。”秦珂嘿嘿笑道。
这肉可真香啊!
杜初迷茫地眨眨眼,埋头吞饭。
许是很久没吃红烧肉了,秦珂有些感动,一口肉嚼了十几下。
把肉吞下后,秦珂问:“江大人,关于黄老板的案子,不知你们官府认为是熟人作案还是抢劫或者谋杀?”
“秦公子不是做梦梦到是洛莲舟杀的吗?”岳遇云揶揄道。
秦珂想反怼两句,看在一桌子菜的份上忍住了,他夹了一块鱼肉津津有味嚼起来。
江绂倒是大方回答:“现在并不清楚作案动机,但黄老板系在腰上的钱袋都还在。”
秦珂分析道:“那就不是为财,剩下的无外乎仇杀和情杀。”
江绂抬眼,不出所料,秦珂又要把话题转向洛莲舟,他是认定了洛莲舟就是凶手。
“你们调查过陈秋月吗?也许她和洛、黄两人有情感纠纷呢。”
“洛莲舟是读书人,最爱惜名声,发妻去世多年依旧洁身自好,怎么会跟陈寡妇有染?”岳遇云替洛莲舟打抱不平。
没想到这年代对读书人还有滤镜,秦珂心里不平,自己还是大学生呢,虽然现实中遍地都是。
“那仇杀动机呢?”秦珂不死心又问。
“街坊邻里都说黄老板是个老好人,平时不会跟人生气或吵架,大概不会有仇杀动机,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江绂说完,也夹了一块鱼肉。
秦珂提醒:“不对吧,黄大叔还说父子俩为了卖不卖那幅画吵过架呢。”
“那是人家亲爹。”岳遇云看傻子似的。
“是亲爹也的确吵架了。”
“你——”岳遇云无言以对,他打量几眼秦珂,狐疑道:“秦公子跟以前好像不太一样。”
杜初小心翼翼解释:“我家少爷不小心摔到了头,性情大……性情是有些小小改变的。”
“是真摔到头还是又输光了装失忆?”岳遇云喝了一口清酒。
秦珂未避讳这事,挺胸抬头,“以前是以前,我改邪归正了。”
“谁改邪归正会编故事陷害别人。”
岳遇云抓的犯人中不乏因赌犯事的,屡次再赌的更不在少数,自然不会相信秦珂。
爱信不信,等我找到证据打你们的脸,秦珂冷哼。
江绂打了几句圆场,让大家趁热吃。
要你唱红脸,秦珂翻了个白眼,吃人嘴软的心态也减弱了,他招呼杜初赶紧吃,吃完回家。
江绂讨了个没趣,浅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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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后,秦珂便拉着杜初先离开酒楼。
路上,杜初又劝秦珂不要再招惹江绂,不然老爷回来定要罚两人的。
秦珂打了个饱嗝,“今天是他主动要请我吃饭,不能算我招惹他。”
“那我们能不管黄老板的案子吗?”
“不能!”秦珂嘴一撇,“你就不想找到杀人凶手?替黄老板伸冤?”
“想是想……”杜初很是纠结,“黄老板人特别好,之前我替小姐去买纸墨,刚出铺门就把墨块摔了,黄老板看到后立刻给我换了个新的。”
黄栖闲是个好人……秦珂突然冒出恻隐之心,又立刻晃晃头警告自己:这只是在小说中,现实中没有人死去,不要多投入。
“黄老板人那么好,还帮过你,我们更有理由替他申冤了。”秦珂循循善诱。
“可是老爷说过……”
“你家老爷又不在家,说不定等他回来还会夸我们。”
“……”
两人一话一搭,顺便消了消食。
楼上,江绂看着秦珂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这小子就没个真话,八成对案情毫不知情,就是想陷害洛莲舟,报坠马之仇。可惜了今天的一桌好菜。”岳遇云回味道。
江绂回神,眼底闪过一道锐光,只一瞬,就又挂上温和的轻笑。他请秦珂吃饭是因怀疑秦珂与黄栖闲的案子有关,想看看秦珂知道些什么。可秦珂变了个人似的,按照以往,没说几句定要搬出来他那个爹的,今日却口若悬河,伶牙俐齿,故事编得也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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