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周忆竹都愣了,周书看着我们,又重复了一遍。
“我和魏诗婷是形婚。”
话罢,他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林简,你不是一直都想问为什么当时我和魏诗婷离婚,我们两个都不想要带孩子吗?这就是答案。”
我只觉得周书疯了,我冲到他面前,不顾一切捂住了他的嘴:“你别乱说话!!”
“林叔叔,你放开他。你让他继续说。”周忆竹的声音在发抖,他走到我和周书身边,眼里噙满了泪水。
“忆竹,你别听你爸乱说,他现在脑子是乱的,在说胡话呢!”我强撑着笑容,朝周忆竹解释着,可是我知道,他根本不会相信我的话。
如今的形式多么像之前我打电话给我爸我妈,我妈哭着,说是我气死了外婆,而我爸急忙让我不要多想。
可是“不要多想”四个字对应的,就是残酷的现实。
周忆竹自始至终,都被周书和魏诗婷视为累赘,在他们谈离婚的时候,周忆竹就像一个皮球,被他们踢来踢去,他们谁都不想要这个孩子。所谓血浓于水,在周书和魏诗婷眼中,只是一个牢笼罢了。
若真按周书说的那样,他和魏诗婷只是形婚,那么周忆竹的降生,大概率是源于双方父母的催促,而周忆竹是他们堵住父母嘴的工具。
他的存在只是一个挡箭牌。
周忆竹咽了口唾沫,带着哭腔开口:“爸,你之前不是说妈妈也很想带我一起走,只是因为她工作太忙了,没有精力照顾我吗?”
周书一把把我推开,看着周忆竹的眼睛,就像在看着自己深恶痛绝的仇人似的:“那都是我骗你的,她要是真的想要带你走,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个电话都没给你打过,一条消息都没有给你发过?”
眼见周书越说越激动,我自知已经没法稳定住周书的情绪了,便抓起外套,走到周忆竹身边,拉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屋外拽:“走,我们出去散散步。你不是想吃章鱼小丸子吗?我带你出去买。”
周忆竹很抗拒,一边呜咽着一边想要甩开我,我知道他现在肯定不愿意出去,但是要是放任他和周书待在家里,两个人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来。
我不顾他的反抗,把他拉出了门。
在等电梯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走得太匆忙,甚至忘了让周忆竹换鞋。
他的颊边挂着泪水,握着手机的手一直在发抖,看着他的模样,我感觉心一紧,拿出纸,递给他,让他擦擦泪。
“……你爸只是心情不太好,所以有些口不择言。”气氛很尴尬,我沉默了很久,才斟酌着开口。
这样的话语很苍白无力,可也是我能够给的唯一的安慰了。
周忆竹擦着泪,难以抑制的呜咽声还是从他的喉间溢出。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周忆竹说,“……我妈的确是那样的人。其实在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我爸在说那些年他拉扯我长大的花费,一开始,我还觉得很感动,因为我是靠他带大的,可是后来我想通了,他说那些话,只是想在离婚的时候多拿点钱而已。”
我沉默了很久,摸了摸他的头:“别想那么多,你想吃什么?章鱼小丸子,还是烧烤?今天我请客,你随便吃。”
周忆竹苦笑了一下:“林叔叔,你别撑了,你现在应该也很难受吧。”
我没有回应。
电梯到了,随着电梯门的打开,刺眼的光亮涌入我的视野,我和周忆竹沉默地走进轿厢,摁下一楼,周忆竹有些疑惑,我开口说道:
“今天走路。我先带你去买一双鞋,再去吃烧烤。”
周忆竹一愣,半晌,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递给我。
是一块糖。
我怔怔地看着周忆竹。
“吃块糖吧,心情会好很多。”周忆竹轻声道。
突然,我眼睛一酸,接过那一块糖,拆开包装,放进嘴里,甜意在舌尖蔓延,稍微安抚了我烦躁的心。
走出小区,我望着远处的红绿灯,愣了很久很久,突然想起了什么,走进便利店,拿了几包口罩。
我有预感,在今天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得戴着口罩出门了。
周忆竹看清我手上拿的东西时,目光一暗,我笑了笑:“你这什么表情,我请客你还不高兴啊?”
“林叔叔,我爸他……”
“别提他,今晚上就我们两个好好放松一下,走,我带你去买鞋。”我把口罩放进了我的包里,笑着搡了一把周忆竹。
他的嘴角牵扯出一个别扭的笑。
我笑着,心底却很清楚,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陪他出来玩了。
在上一次这样陪他散步时,我也想不到那会是即将与我说永别的愉快时光。
这天晚上,我给周忆竹买了两双新鞋,他穿着其中一双,一路上跟我有说有笑,我们看到一个烧烤摊,便坐了进去,他兴高采烈地拿着铁盘去选菜。
看着周忆竹稍微开心一点的模样,我也不由得笑了笑。
最难得是少年欢喜。
当年我拉着周书,在学校周围的小吃摊流连忘返时,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多么宝贵的一段时光,那时的我们明明享受着上天最珍贵的恩赐,却满脑子想着如何应对下一次月考,祈祷着赶紧毕业,拥有玩手机的自由。
我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句话。
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你只能拥有一个。
周忆竹坐到我对面,低下头玩着手机,我笑了笑:“出来玩就不要一直看手机了,和我聊聊天怎么样?”
“聊什么?”周忆竹很听话地把手机关掉,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想聊什么都可以。”我回道。
周忆竹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抬眼,道:“你可以告诉我,当初你和我爸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听到他的问题,我笑容一僵。周忆竹见我的表情不对,匆忙道:“抱歉,我不问这个了……”
“没什么,我说给你听吧。”我摇了摇头,缓缓开口。
我从我和周书的童年时期说起,一直说到高考后的那个夜晚,我借着酒壮胆,向周书袒露心意。
我说得很慢很慢,或许这个故事,既是给周忆竹讲的,也是给我讲的。
晚风夹杂着调料的气息扑向我,让我的眼睛有些发酸。
老板把我们的烧烤送到桌前,周忆竹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串递给我,我摆了摆手,让他先吃。
我必须得承认,在我向周忆竹陈述那些年的故事时,周书在我心中的形象并不像如今这般可憎。我想的,一直都是那个穿着校服,会坐在窗边执着地解一道导数题的少年。
那时的晚霞会落在他肩上,那时他会笑着和我打闹,那时的我们还怀揣着天真到愚蠢的对未来的希望。
最珍贵的,是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在未来,我们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我和周书曾天真地想过会一直在一起,直到变成老头,再也嚼不动东西,一起坐在养老院里,望着天边的晚霞,回忆我们的少年时光。
这听起来幼稚的情节,却是我们当年梦寐以求的“未来”。
在安汉的那段时光,是我和他再也回不去的。
教学楼,多媒体,导数题,化学方程,月考,周考,一模,二模,三模。
那些曾经面目可憎的,如今轮廓都可喜起来,可那个会笑着喊我“林简”的人,却变得让我如此厌恶。
是不是有些东西留在记忆里的时候才是最好的。
我还记得袒露心意后的一天,傍晚时分,我和他靠在桥边的栏杆上,吹着带不来一丝凉意的江风,暮色在我们肩后疲惫地沉着,我和周书笑着,说着彼此的过去和现在。
那时我们在那座被遗忘在川东的小城撒野,迎风骑着单车,暂时逃离一切喧嚣,让夜色拥抱住我和他那突如其来的感情。
那时的周书将单车停在楼底,借着月光,看着我,笑着,挥了挥手:“晚安。”
当我回忆起那片月色时,我落了泪。
周忆竹静静听着我说着我和周书的过去,而我和周忆竹都心知肚明,我和周书的未来会是如何。
当我说完后,周忆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林叔叔,你会走吗?”
“走?我能走哪里去?”我苦笑一声,“弄不好工作都要丢。”
周忆竹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他起身,朝小区走去。
从烧烤店到我们的小区要经过一座桥,桥底江水奔腾,日夜不息。
周忆竹望着那条江,转身,看着我笑了:“林叔叔,给我拍张照吧。”
我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当我让他比个造型时,他笑着把我拽过去,举起手机:“我们一起拍。”
说着,他摁下了快门。
咔嚓。
“你看,我这张照片拍得多好。”周忆竹高兴地欣赏着那张照片,我凑过去,却听见他低声道,“要是你是我爸爸就好了。”
我突然鼻子一酸。
那个在倾盆大雨中蹲下身,哭着缩成一团的孩子,也曾叫我“爸爸”。
我摸了摸周忆竹的头:“瞎说什么呢,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