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不出仙 第40章 道心

这日，天光微明，九灭端坐于静室，唤来了三位亲传弟子。

他眉宇间隐有倦色，多年来操劳宗门事务让他心力交瘁，如今已至渡劫飞升的关键时刻，他决意退隐，将重担交予后辈，也好腾出时间，潜心准备。

王勉、洛英、灵风三人立于阶下，面面相觑。

九灭清了清嗓子，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抬手一指王勉，“大徒儿，你说说，你为何修仙？”

王勉眼珠微转，神色一正，恭声道：“回师父，徒儿修仙，是为了拯救苍生。”

“放屁！”九灭猛然拍桌而起，大喝一声。

王勉一震，连忙改口道：“徒儿……徒儿最初是为了填饱肚子，不再任人欺负……”

九灭紧皱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半眯双眸，终是点点头。

他不再多言，转而看向灵风，却换了个问法。

“二徒儿，师父且问你，你的道心可还如初？”

灵风微微颔首，目光坚定，然而迟疑了一会儿，眼角余光扫过洛英，“徒儿的刀一为追求刀道极致，踏入无上之境，二为……守护天下正道，斩尽奸邪，以证道心！”

“好！”九灭朗声大笑，掌心灵光一闪，现出一枚玉简，“此乃《天下一刀》后半卷，如今你的修为已踏入元婴期，正是参悟下一重功法之时。”

灵风双手接过，双膝跪地，郑重叩首三下，“多谢师父！”

九灭含笑抚须，眼中满是欣慰。

他继而转头看向洛英，目光柔和，竟带着几分慈爱。

“阿英，你呢？你说说，为何要修仙？”

洛英浅浅一笑，指尖轻点身侧几人，“阿英初上山时，本是为了求治顽疾。可岁月流逝，亲友渐去，于是便想着……若能长生，若能强大，便要好好护住身边之人。”

王勉闻言，脸色微红，悄然抬眼看了她一眼，嘴角不自觉扬起，将那句“身边之人”反复咀嚼。

身边之人……嘿嘿嘿……

灵风眉头一皱，眼底闪过一丝不屑，随即对洛英郑重说道：“师妹，该是师兄保护你才对！你放心，师兄在一日，便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一番豪言壮语逗得洛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九灭目光再次扫过面前的三位弟子，神情渐渐凝重，语重心长吩咐道：“你们三人皆已达元婴期，根基已固，道心已成。为师可以放心下山云游了。此去或为渡劫，或为寻道，前路未卜。然而有一言，你们务必铭记于心！”

他转向一脸茫然的王勉，轻轻唤了声，“王勉。”

王勉眼眶微热，他师父已许久未曾叫过他大名，“徒儿在！”

九灭缓缓起身，将宗主令牌轻轻放入他掌心，目光灼灼，“你本性不坏，心思却太过繁杂，往后修炼之路，易入歧途，但……凡事有两面，你比旁人心思通透，更懂人心。这宗主之位，非你莫属。今日为师便传位于你，望你恪守本心，护持宗门，将我门道法发扬光大！”

王勉双手紧握令牌，眸中燃起炽热之光，郑重跪拜，“是，师父！徒儿定不负所托！”

九灭颔首，又转向灵风，却幽幽叹了口气，“灵风。”

灵风挠挠后脑勺，难能流露出一丝局促，“师父，徒儿愚笨，你若离去，徒儿不知前路何去何从。”

他虽倔强固执，但心地澄澈如璞玉。

九灭正是知晓这一点，才未将宗主之位托付于他。

“你记住，若有一日……”他对王勉投去隐晦的眼神，“身边之人乱了道心，背离正道，你便将他亲手诛杀！”

灵风坚定应声，牢牢握紧了手中之刀，“是！师父！徒儿定不负师父之托！”

九灭闭目良久，复又抬头，望向山巅云雾缭绕，他们又何曾不是那迷雾中人，看不清也辨不明。

他缓缓开口，声音缥缈：

“为师的道心……”

“一为匡扶天下正义。”

“二为守护身边之人。”

“三为追求飞升之道。”

“你们三人务必要坚守本心，莫要因心中执念，被蒙蔽了双眼，愿他日，云开见日时，我们尚有重逢之期！”

说罢，九灭仰天长笑，腾空升起，如踏无形天梯般，一步一登高，渐渐没入苍茫云海之间，终至不见。

道心……

我的道心，是守护身边之人……

洛英看着自己师父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

忽然，天地一静。

云雾消散，阳光破云而出，洒落山巅。

石离九从漫长的悟道中缓缓苏醒，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一处焦黑的巨坑，仿佛天地在此刻彻底凝滞。

灵风师兄……真的在劫云之下陨落了……

不知过了几日，那巨坑畔已立起了一座肃穆墓碑，墓碑上深深刻着“灵风”二字，笔锋凌厉，似含未尽之恨。

石离九浑然没觉察，脚边洛丝亭因日夜守护她而力竭沉眠，只是木然动身，跨过昏睡的少女，踉跄前行，朝墓碑处走去。

墓碑旁隆起一座小小的土包，里面不知埋葬的是灵风的衣物还是那柄断刀，土包上静静摆着四束雪白的花束。

石离九眼神空洞地蹲坐在墓碑旁，指尖抚过“灵风”二字，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忆着洛英与灵风的过往。

洛英被师父关禁闭时，是灵风在夜半悄然潜入，怀中揣着温热的饭菜，笑着塞进她手里：“吃吧，饿坏了吧。”

洛英下山历练误闯妖兽巢穴时，是灵风破空而来，挥刀斩落妖兽，将她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拽回。

洛英与白斐的流言蜚语传遍宗门时，亦是灵风站出来，冷眼扫过众人，掷地有声：“我师妹如何，轮不到你们置喙！”

这样一个倔强固执、嘴硬心软的师兄，总在洛英最狼狈的时候，默默照顾她。

两人虽实为师兄妹，更早已胜似亲兄妹。

参悟心境时，石离九便如临其境，她虽未曾亲历过洛英那些过往，却因这场神识交融，感同身受着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同洛英一样，默默将太平宗众人视为身边珍视之人，而灵风，更是她心底最柔软的一隅。

既然她下界魂穿于洛英之身，那这未尽的因果，便由她来承负！

石离九眼前闪过一道虚影，王勉凭空而落，立于她面前，两人相对而立。

王勉紧皱的眉心见她苏醒，赫然舒展，他欣然道：“师妹！你……你又突破了？”

石离九的修为在历经心境蜕变后，已悄然迈入合体中期之境，离后期仅一步之遥。

她却冷冷不语，只是淡漠地凝视着王勉，半晌才缓缓开口：“师兄，你可还记得师父临行前的嘱托？”

不等王勉答复，她便自问自答道：“你本性不坏，却心思太过繁杂，往后修炼之路，易入歧途，但……凡事有两面，你比旁人心思通透，更懂人心。这宗主之位，非你莫属。今日为师便传位于你，望你恪守本心，护持宗门，将我门道法发扬光大！”

石离九语调平静，却字字如锋，直戳王勉心底。

王勉脸色骤变，青白变换，他声音低沉问道：“师妹，此话……是何意？莫非在怪我未能救下师弟？可你也亲眼所见，我被那……”

“师兄！”石离九猛然抬眼，眼中似有怒火翻腾，五指却死死抠住墓碑边缘，努力克制住心底翻涌的杀意，“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打不过那些黑袍人吗？！”

王勉嘴巴微张，喉间滚动，终是怒极反笑，高卷衣袖，露出手腕上一道红痕，“你瞧瞧！这是什么？若我未拼死反抗，你以为宗门上下，有几人能安然无恙？！莫要听风就是雨，淡薄了你我师兄妹之间的情分！”

石离九嗤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和悲凉。

她缓缓后退数步，似在与王勉划清界限。

“师兄，你我情谊已尽，往后莫再以师兄妹相称。”

她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的宗主令牌之上，“若一宗之主，连门下之人都护不住，那这位置……不如趁早让贤。”

这番话却彻底惹恼了王勉，他天资本就不如灵风，宗主之位备受非议，如今连最亲近的师妹都当面斥责、讽刺，压抑多年的愤怒与不甘顿时喷涌而出，彻底吞噬了他的理智。

王勉双目赤红，五指成爪，凌空摄住石离九的脖颈处，“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我有何错！我有何错！都在逼我……”

石离九喉间被桎梏住，整个人被悬空提起，呼吸窒息，脸颊涨红，双手在空中徒劳挣扎。

这时，一道倩影扑了上来。

洛丝亭不知何时醒来，见石离九命悬一线，几欲要被掐死，她心头一紧，不管修为悬殊，奋身一扑，一掌狠狠砸向王勉右手。

王勉右手传来一阵剧痛，他怒极，反手一挥，一道狂暴的灵力横扫而出，将洛丝亭击飞出去。

洛丝亭重重摔落在地，但又咬牙挣扎着爬起，再次扑了上来，扑在王勉脚边，死死环住他的腿，泪流面前，嘶声哀求：“宗主！宗主！求你放过我师父！她快不行了，求你……”

王勉抬脚猛踹，洛丝亭再次摔出数丈，伏地不起，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丝……”石离九双眼模糊，意识涣散，喉间只能发出几道微弱的气声。

王勉眸中杀意渐灭，只有一丝复杂难辨的挣扎，他本无意杀她，可她此举的确逾越了他的底线……

洛丝亭不顾自身伤势，一次次爬起又跌倒，仍固执地朝王勉面前挪去，哑着声音不停求情。

石离九口鼻内涌起一阵钝痛，视线里只剩下洛丝亭一遍遍重复磕头的身影，她灌注最后一丝力气于识海处，心念微动，发髻间的玄色簪子忽而轻颤，倏地飞出。

一道黑影在王勉眼前掠过，他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胸口一凉，接着剧痛散开，一支玄色簪子已深深插入他的心口处，险些没入他的心脉间。

他闷哼一声，手掌按住簪柄，踉跄后退，终于松开了扼住石离九喉间的手。

石离九跌落在地，身躯瘫软，不停喘着粗气。

洛丝亭见状，啐出一口淤血，飞奔而去，将她师父紧紧搂入怀中，指尖颤抖着抚过她脖颈。

王勉低头看向胸前那支簪子，眼神一凛，咬牙将胸口的簪子一把拔出，鲜血喷涌而出，他却面不改色，随手将染血的簪子掷于地上，刚欲开口，目光却落在石离九脖颈间那道触目惊心的紫红色掐痕上。

他目光微动，心底有一丝愧意掠过，向前迈了数步，蹲下身，向那抱作一团的师徒二人伸出手，“师妹……可还好？”

石离九不语，只是抬眼望他，眼中无泪，却有千万缕恨意，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杀机。

王勉伸手半空的手僵住，悻悻收回，右手按在仍在渗血的心口处，侧目不敢再看她的双眼，“师妹，你且好生休息几日，待你气消了，我自会去找你解释。”

等了几息，仍无人回应，他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洛丝亭将石离九扶起，两人皆受了伤，一瘸一拐朝石离九洞府而去。

行至半途，她心中疑虑尚存，压低声音问道：“师父，宗主他……为何要杀你？”

石离九脚步一顿，她不愿将她卷入其中，便避而不答，反而轻声问道：“丝亭，你的道心是什么？”

洛丝亭一怔，眼里浮起迷茫，轻声喃喃：“道心……我的道心是什么？”

石离九望着她，投去怜爱的眼神，“是为匡扶正义？为追寻大道？还是……为了守护想守护之人？”

洛丝亭闻言摇摇头，咬了咬下唇，“师父，徒儿未有那般远大的志向……徒儿修仙，只为有朝一日能报你的养育之恩。”

养育之恩？

难怪每逢洛英有难，洛丝亭必然是第一个冲在最前之人。

只可惜，她想回报的师父，早已不是当年将她抱回太平山的女子，这身躯里早已换成了一道来自异界的神魂。

石离九无言地捏了捏她掌心，心中悄然落下一个决定。

既然那些黑袍人阻断下界修仙者登仙之途，那她便要将这些藏于阴影之下的人一一斩尽，哪怕对方是太平宗宗主，哪怕那人曾是她口中的“师兄”，她也绝不手软。

不仅是为了洛丝亭，更是为了千千万万如洛丝亭一般，怀揣道心却被困于人界的修仙者。

除洛丝亭之外，这下界，她最信任的，唯有阳翊一人。

而她知道，阳翊也必会做出同样选择，为了龙桑姑姑顺利渡劫，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搅散飞升之难的迷雾。

他们两人，一人为情，一人为义，在这诡谲迷雾中艰难而行。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立即下山，寻到他，联手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