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以后,风停了,一切都静了下来。在这阔荡的空间里,唯有他们二人。
而少年的话,一字一句,都真真切切地落入了田春耳中。
那天在平安巷的时候,段铮也是这般坐在台阶上,她帮他处理着伤口。
他问她,不怕他是坏人吗。
田春记得,当时她的回答很含糊,一句“不知道”,然后概括了所有。
她其实从来都没有怕过他。
无论是认识前,还是认识后,她也未曾对他有过不好的印象。
要说唯一相同的,就是少年那双漆黑的眼睛,明知如深潭死水,却还是欲窥往其中。
如今,他对她说,别怕他。
眼前的人神色很平和,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她就会发现那双以往过分平静的眸中,此刻正泛着微小波澜。
田春摇头,声音轻柔却又透着坚定:“不会。”
不会因此而害怕你。
后来,他们一同回到了平安巷。
路口分别之际,段铮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田春弯了弯唇,目光落在他身上,答道:“田春,春天的春。”
“好,我记住了。”
-
在那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田春早早就起了床,田舒岚也没去上班,两人坐着公交一路来到了市中心。
临州市第一人民医院,B栋三楼。
“如果身体有什么或是出现渗液等异常,就立刻去按那边的床头铃,知道吗?”护士小柳挂好药水,像以往一样对床上的田春交代了些事项,然后离开了病房。
一旁,田舒岚给她调整了下枕头的高度。
“萋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冷吗?要不要妈妈把那边的毯子拿过来给垫上?”
“不冷,你看暖气开着呢,被子也厚。”田春失笑道。
田舒岚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拿出一看,是之前帮她介绍零工的王姐打来的。
田春看出了她的犹豫,温声说:“没事的,妈妈你去接电话吧,这药才刚刚挂上,而且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田舒岚的目光仍然带着担忧,但电话铃一声高过一声,最终她对田春简单叮嘱了几句,然后出了门。
短暂的兀喧过后,只留下一片静。
病房是普通的三人间,田春的位置靠里,三号床。
除她以外,一号床也住了人,只是此时不在病房内。
田春望着顶上的天花板,半晌后,视线缓缓移向支架上挂着的输液袋。
这是第几次化疗来着?
她不记得了。
说实话,她也怨过上天,像所有遭遇不公的人一样,质问为什么命运会如此,为什么苦难会降临在他们身上,为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天意。
还未尝到甜,就要尝尽苦。
明明她才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却要在风华正茂的岁月里与药物度过,她还没有前进寻到曙光,却已经给家人带来了无尽的深渊。
后来,慢慢地,在病床上的日子久了,一次次的入院和出院之间,那点不甘早已被磨灭殆尽,只剩下麻木和妥协。
……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大娘走了进来,面容很和蔼,许是生病的缘故,神情略带憔悴。
看到田春,大娘有些意外:“哎哟,小姑娘,你一个人来这看病啊?”
田春闻声看向门口,见来人,随即莞尔笑了笑,回道:“不是,我妈妈去接电话了,很快就回来。”
因为化疗的时候,病人身体虚弱,医生建议最好是要有家属陪同,以免发生什么特殊情况。
她知道这位素未貌面的大娘是好心,才会多嘴问了一句。
“这样啊。”大娘说着,走到自己的床位旁,拉开床边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装着苹果的塑料袋。
“来,小姑娘,这几个水果你拿着,我儿子前两天给我带来的,很甜,你尝尝。”
大娘边说边迈着脚步往这边走来。
田春对此有些受宠若惊,连声拒道:“不用不用,您自己留着吧,我这……”
没等田春说完,大娘就已经走到旁边,不由分说地将那袋苹果放在她的床边柜上。
“害,这有什么?也不值几个钱,没事啊,多吃点水果对身体有益,病就好的快了!”
田春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中涌起一抹酸,后面,她向大娘轻轻道了一声谢。
大娘摆摆手,笑着说没事,又温声宽慰了她几句不用怕,安心治病,之后便回到了自己床位那边。
过了一会,田舒岚打完电话回来。
见田春一切如常,她心里紧绷的弦霎时松了下来。
田舒岚的目光晃过床边柜,注意到了那袋苹果,疑惑出声:“这是……?”
田春的视线也随着落在那里,她向田舒岚简单解释了一下刚才的事。
一号床的帘子拉着,那个大娘在午憩中。
田舒岚听后了然。
她给田春掖了掖被子,说:“要不要睡会?妈妈在这帮你看着。”
田春不想让她为此过多担忧,点了点头:“好。”
“嗯,睡吧。”
-
这次的疗程不算久,一共七天,除了刚开始那两天的不适反应大点外,其余的还好。
出院的那天,是节气大雪。
临州属于南方,一个沿海的城市,不像北方家乡那边,不会有雪,即使是在严冬,这里也只有寒意。
离开前,田春向那位大娘道了别。
在医院的这几天,大娘待她很亲切照顾。相处中,她也知道了面前的大娘,姓刘。
刘大娘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条红绳手链,然后将它戴在了田春的手腕上:“这是我之前从庙里求来的,很灵,我们一人一个。愿菩萨保佑你,往后都顺顺利利的,无病无灾。”
田春无措地看着手上的红绳,明明很轻,此刻她却觉得分量格外重。
其实,在今年春天伊始的时候,医生已经告诉她命不久矣。现在所做的疗程,不过是缓别。
她想了想,还是算了,就不辜负别人的好意了。
田春抿了抿唇,眼眶泛酸,语气依旧轻笑:“好,谢谢您。”
-
那天上午,她们坐着公交,一路回到了平安巷西尾的家。
田舒岚见她气色好,心中欢喜,计划着下午去菜市场那边买几样田春爱吃的菜,做给她补补。
田春知道后,提出想一起去。
田舒岚本是不愿的,但耐不住田春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傍晚的时候,她们出门前往周边不远的菜市场,买完菜后,两人又一路走了回来。
平安巷外的十字路口,田春拎着菜刚过去,便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人。
少年穿着黑色的冲锋衣,身高挺拔,他手上拎着一个袋子,步伐不紧不慢走过。
看到他的那瞬,田春愣了一下。
自从那日巷口分别后,她就没有再遇到过他了。
不知为何,也就在那一刻,她似乎感觉不到了空气的寒冷,化疗后的不适却一下子汹涌而来,心中升起一股剧烈的念头。
她突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了。
田春抿着唇,手心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小铮?”身后的田舒岚惊讶道。
少年停下脚步,点了点头:“嗯,田姨。”
他的目光在一旁的女生身上停留了下,随即移开。
“天这么冷,怎么不穿厚点呢?”田舒岚看他穿得单薄,不免问道。
段铮实话道:“还好。”
“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就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现在不注意,等老了落下一堆病根就知道遭罪了,所以说该注意保暖的时候就要保暖,不要……”
田舒岚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又问:“吃晚饭了吗?”
段铮:“待会就回去吃了。”
田舒岚瞥见他手中拎着的塑料袋,里面露出了三泡面的边角,蹙眉道:晚饭就吃这个吗?”
段铮没有接话,只是在触及田舒岚的视线时,不自然地将袋子往身后挡了挡。
“那正好,小铮你今晚来我们家吃饭吧,买了挺多菜的,你帮着解决一下。嗯?小铮。”
少年闻声一怔。
而田舒岚已经把头转向旁边的女生,话音放得更缓了些:“萋萋,待会小铮来家里吃饭,到时候你帮妈妈摆一下碗筷。”
田春原本原本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交谈,突然被提及,呼吸滞了滞,回道:“好。”
晚饭的去向,就这样被定落来下来。
“小铮,你回家穿件厚衣服再过来,等下给冷到就不好了。”
段铮“嗯”了一声:“我先回去了。”
随后离开,往北头的方向走去。
“记得过来哈!”田舒岚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
之后,母女二人也不再停留,抬脚往西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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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田舒岚突然开口问道:“萋萋,你和小铮是不是认识啊?”
这句话就像一颗石子,虽小,却被投进了田春这片平静的湖中。
她的脚步慢了半拍,呼吸也一同紊乱。
还没有等田春回答,田舒岚又说了句:“其实他人不坏的。”
“萋萋,你还记得六月的时候,有一天妈妈不是很晚才回来吗?”
田春轻轻点了点头:“嗯,记得。”
那天田舒岚接了一个活,地点在郊区,等收工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田舒岚有些夜盲,那段路又偏偏没有灯,她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踩了空,幸亏一个少年眼疾手快拉住了她。那段楼梯不矮,如果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那个少年还帮田舒岚将掉落在地上的东西给捡了起来。
所以,那个少年……是段铮吗?
下一秒,田舒岚便给出了答案:“那天帮我的人是段铮。”
“很多所谓的不好,都只是别人的道听途说,不了解,不清楚,就开始用自己的标准如评判一个人。”
田舒岚继续道:“有些事,要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了解过,就会发现跟别人口中的并不一样。”
……
她不知道田舒岚为什么会突然向她说这些。
她感觉,田舒岚好像误会了些什么。
她对段铮,不害怕的。
冬日天短,夜黑得快,路灯早早便已经打开了,照亮在平安巷。
田舒岚的话响在耳边,她默默听着,脚下步伐如常,思绪却随着层层光晕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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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后不久,段铮来了。
田春去开门的时候,田舒岚正在厨房里煮着菜。
“要换鞋吗?”段铮问。
“不用,进来吧。”田春侧出位置,目光不经意扫过段铮身后,发现他还带了一个果篮。
她愣道:“怎么还带东西了?”
段铮看向她,唇角勾了勾,眉眼间是少有的舒展,说:“不喜欢吗?”
田春:“……?”
恰巧田舒岚从厨房出来拿东西,看到他们站在那,不禁皱眉:“都杵在门口干嘛?外面冷,快进来啊!”
说完又回到厨房里继续煮菜。
率先有动作的是段铮,他将果篮放在柜子上,经过田春身边时,低声解释了句:“路上来的时候看到,就买了。”
少年的声音清冽如泉,一下子晃了她的神。
田春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随后快速向他道了声谢。
那晚,田舒岚做了好些菜肴,香味弥漫。
田春盛好饭,刚想端出外面,却被人先一步接过。
段铮神色坦然,一手端着一碗米饭,离开了厨房。
田春微怔,抿了抿唇,端着剩下的一碗米饭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客厅里,田舒岚时不时给两个孩子夹菜,叮嘱他们多吃点,一切都岁月静好。
田春的目光悄然落在少年身上。
他穿着黑色的外套,在灯光下,眉眼少了许多冷峻。
这样的氛围,让她觉得很温馨,甚至还有些贪恋。
段铮突然抬起头,和她对上了目光。
田春一窘,倏地收回视线,有些慌乱。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少年的唇角弯了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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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个冬天,好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貌似是因为那顿饭,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段铮的头像是一只小猫,黑色的,给人的感觉倒不是一贯的疏离。
至于主页,只有寥寥无几的动态,最近的一条是今年三月份的,一张照片,是头像的那只小猫。
小猫慵懒地躺在主人怀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轻轻地挠着它的下巴。
田春眸光柔和,唇角不自觉弯起了个弧度。
她退出了主页,回到聊天界面。上一次的信息还是昨天,田舒岚让她叫他来家里吃饭,少年回的一句“好。”
晚上十点多,田春关灯歇息。
那晚,长夜漫漫。
有一种东西,悄悄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