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你会不会舍不得”
——张玉华《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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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后的凉亭下,田春写完最后一个字,刚想收笔时,目光不经意晃过了旁边的花从。
昔日灼灼的山茶,如今一朵朵凋零在地。
原来,春天到了。
她看着眼前那片不合时宜,甚至有几分萧条的景象,脑海中倏然浮现出一道高挑的身影。
那人背着光,站在高一阶的山崖上,向她伸出了手。
“抓紧我。”
只三个字,便让她沦陷。
春风料峭,徐徐吹过。
回过神来,田春笑了笑,心中不禁涌上一阵苦涩。
怎么办?她还是骗不了自己。
还是会想起那个少年。
想起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冬天里,那个向她而来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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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开始并不美好。
第一次遇到段铮的那天,是立冬,临州开始入寒。
从公交车上下来后,田春像往常一样,穿过那条老旧的巷子回家,却在转角处意外地撞见了一道身影。
那人坐在台阶上,一双长腿随意地支着,姿态慵懒,指间里夹着根未点燃的烟。
似是有所察觉,少年缓缓掀起眼帘,将视线撇了过来。
田春迈着的脚步下意识顿住,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收了紧。
少年的额角渗着血,一点点往下,划过眉骨,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而比起他的伤口,田春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双漆黑的眼睛。
深不见底,像一潭死水,不起丝毫波澜,也寻不到任何温度。
那样的眼神,她曾见过。
并且不止一次。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渺茫,黯淡。那些曾在身边见到的,种种遭遭后,对命运不公麻木而妥协了的人,眼里也是这般的死寂如水。
少年对她的出现没有半分惊扰,目光只是随意地掠过,便收了回去。
他低眉咬住烟。
“吧嗒”一声,幽蓝的火光在他掌心亮起,点燃了烟。
两人一站一坐,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凝滞,却没有谁去率先打破这份沉寂。
片刻后,巷子里再次响起了那阵很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小白鞋出现在少年的视野,停在了他面前。
“你好,需要处理一下吗?”
田春手里拿着一个小医药包,朝他的方向递了过去。
“……你的伤口。”
女生的声音很轻,像一滴雨,悄然无息地落往水面。
眼前的少年神色疏淡,似乎有些罔闻。他缓缓吸了一口烟,而后,缭白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
他扬起唇,轻笑,嗓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可怜我啊。”
话音落下的那刻,四周仿佛瞬间安静。
田春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拽了下,泛起一抹涩。
她抿了抿唇,摇头,声音依旧很轻:“不是。”
她只是想,帮一帮他。
或许是见过身边太多的生离死别了,在面对一个受伤的人,即使未知全貌,但她还是会想,去帮一帮他。
因为,于她而言,生命是这世间,最不可或缺的珍贵。
一分一秒过去,周遭的空气似乎开始缓缓流动。
随后,田春看到,眼前的人偏过头,目光径直迎上她。
“那你帮我?”少年抬起眼,伸出指尖弹了弹手里的烟,动作随意又肆扬。
那截灰烬随着话音一同掉落在了地上。
少年的长相很出众,轮廓分明,狭长的眸子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眼尾微微上挑,浪荡又随性。
这是他给她的第一印象。
也是众人眼中的他。
后来,她才知道,所有的浮于表面,实则都是他的伪装。
田春看着少年的眼睛,那双眸里漆黑无光,却清晰地映出了她单薄的身影。
她垂下眼,沉吟片刻,回道:“好。”
说完,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屈膝蹲下,打开小医药包,从里面取出了棉签和碘伏。
当田春看清他额角的伤时,动作却不由得顿住了。
发丝凌乱,混着血迹半干地粘黏在皮肤上,那道伤口不大,却暗红狰狞,新的血珠从里面缓慢地渗出来。
少年瞥见她迟疑的模样,轻轻扯了下唇:“怕了?”
巷子里卷进了一阵风,携着冬寒,穿堂而过。
风刮在皮肤上,发麻,又带了一丝涩痛。
田春拿着纸巾,伸手一点一点为他擦掉血迹。
她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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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月光温柔,静静地漫入了平安巷的每一个角落。
西尾27号。
女人轻轻叩了下房门,随后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
“萋萋,晚点再看,先把药吃了。”
听到她的话,田春放下手中的书,转而回头挽住女人的胳膊:“知道啦,妈妈。”
“小心点,别乱动,等下水洒身上了。”田舒岚虽然嘴上说着,语气却依旧温和,眉眼间也是带着浅浅笑意。
田春撇了撇嘴,接过她手中的水杯。
田舒岚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田春乖巧地吃完药,抬起手捋了捋她散落在额前的发丝,轻声开口:“这段日子身体有没有感觉不舒服?有的话一定要跟妈妈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没有,”田春回道,“我每天都有好好按时吃药,不舒服的话我会跟你说,放心吧妈妈。”
田春的病是初三那年查出来的。
遗传性胃癌,发现得不算太晚,是中期,治愈的可能性很大。
可不到短短半年,癌细胞的扩散速度就远超于预期。
医生坦言,目前只能进行保守治疗,至于结果……
剩下的话虽未说出口,但在医生那无声的叹息中,也昭然若揭。
当初田舒岚在生田春的时候,身体受了损,这么些年来,只有她一个孩子。
因此,在家中总是备受论责。
田春的奶奶常在方继才面前提起,让他抓紧时间把婚离了,趁着年轻,再娶一个,好给他们方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久而久之。
所以,方继才在得知田春的病情恶化后,像是彻底撕下了伪装。
他唾骂她是讨债鬼,是方家的扫把星。
可他似乎忘了。
早些年的时候,田春的爷爷也是因为得了胃癌才离世的。那时,他没有说过任何一句不好,而是让田春的爷爷安享晚年,走完最后一程。
很快,方继才便与田舒岚离了婚,并将她的抚养权扔给了田舒岚。
只记得,当时的天很蓝,白云悠悠浮过,风也是轻缓的。
后来,田舒岚带着她改了名,离开了那座城市。从北到南,各处辗转求医,最终停在了临州。
那时,医院已经下了通知书。
她的生命,也开始正式进入了倒计时。
在得知这里是田舒岚最喜欢的城市后,田春第一次违背了妈妈的提议。
说想留在临州,想看看这里的冬天。
田舒岚又何尝不知她的想法,一个从小在北方长大的孩子,又那么喜欢雪,她怕她不习惯。
可她太乖了,又那么懂事,田舒岚实在不忍心拒绝,最后还是同意了。
……
田舒岚闻言,眼尾的皱纹舒展,叮嘱完田春早些休息后,便离开了。
片刻之后,房间里再度变得安静。
田春看向窗外,夜色浓重如墨。
她忽然想起了白天那个少年。
巷子里风声低徊,那双漆黑的眸里分明没有什么情绪,可离开前,他还是很轻地跟她道了一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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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田春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老小区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客厅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那被尽量压低的脚步声。
过了会,田春听见房门“咔哒”一声,从外面轻轻关上了。
整个房子彻底静了下来。
田舒岚去上班了。
在搬来临州的第一个冬天,田春原本三点一线的生活逐渐开始偏移了方向。
自从那天过后,她经常会在平安巷附近遇见那个少年。
有时是在巷子里,他一个人走着。
有时是在暮色下的十字路口,他被一群人簇拥着。
后来,她在邻里街坊的闲聊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个不是很完整的他。
他们说,那个少年叫段铮。
是段家的私生子。
那个家里,所有人都不喜欢他,甚至厌恨。
一年前,他来到了平安巷,住进了北头。
那是他和他的妈妈最先住的地方。
到现在,那个宽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人。
他的妈妈去世了。
因为一个雨天,一场车祸。
田春抬起眸,看向人群中央的那个少年。
他依旧如最初印象那般,整个人浪荡又随性,带着一身意气。
有人说他是坏孩子,不好。
身边整天围着群狐朋狗友,像个混混一样,没个正行。
楼下的年婆婆跟她说,段铮并没有他们口中的那么不堪。
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他很乖,很听话,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总是表扬他,是一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平日里遇到,他也会主动去打招呼,亦或是帮忙。
年婆婆也不知道。
好像从那时少年搬回平安巷,一切就开始有了变化。
……
后来,那日黄昏街头,在又一次遇到他身上带伤的时候,田春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其伸出了手。
段铮垂着眸,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
他突然哑声问:“为什么要帮我?”
闻言,田春愣住,手中的动作滞了一瞬。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见他开口说了句:“不怕我是坏人啊。”
语气平和,却又带了些许轻侃的意味。
田春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这次,那双漆黑的眼里好像有了一丝波动,又感觉没有。
段铮但也没躲,同样看着她,眼尾上挑,似乎在好奇她的答案。
几秒后,田春率先别开了视线。
她摇了摇头,回他:“不知道。”
两个问题,或许是在回答第一个,又或者是在回答第二个。
她无法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能肯定的是,不是他那日口中所说的怜悯。
听到田春的回答,少年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再接话,也没再出声。
黄昏下,光线洒向他们的周身,氤氲出了一圈朦胧的暖意。
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直到处理完伤口。
段铮站起身,眉眼间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又回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塞进田春手中。
“当做我麻烦你帮忙的医药费吧。”他轻轻勾了下唇角,语气散漫却不容拒绝,“如果下次又碰到我的话,别再跟过来了。”
说完,段铮便转身离了开。
田春看着他渐远的身影,只觉得喉间发紧,一股酸涩从心底缓缓涌出。
那几张钞票被她攥在手里,边缘锋利,刺得她掌心发疼。
她抿了抿唇,垂眸。
又给别人添麻烦了吗?
……
良久,田春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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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巷分为北头和西尾。
虽同属一巷,却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隔开,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北头宽敞光明,而西尾狭挤昏暗。
那时的田春还不知道。
原来,她和段铮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场分界。
像北头和西尾,永远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