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烛光昏黄,白菀泪眼模糊。
“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
白菀一语不发,一味埋头在姨娘怀里,用力吸她身上的药味。
冯姨娘只得腾出一只手将窗关死,好笑道:“多大啦,还这样撒娇。”
白菀摇摇头,死咬着嘴唇,生怕再哭出声。
她竟是重生了,回到姨娘还活着的时候!
这是老天怜惜她,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吗?
她心潮起伏,激动难抑,一会仿若回到前世的火海中,一会又回到冷若冰窖的现实里,冰火交替,浑身不住地发抖,头也愈发昏沉。
冯姨娘伸手贴了一下她的额头,大惊失色:“烧起来了!快去里头躺着,别在这。”
摸着女儿身上冰冷的衣裳,内疚道:“赶明儿我去求夫人,让她给咱们多拨点炭火和被褥。”
往年郑氏给的那些份额,最多够她们捱上一个月。再多的,要她们用银子跟底下人换,才能勉强支撑一整个冬日。
今年入冬早,才十月底便落了雪,一夜骤凉。
婢女竹苓端了盆热水进来,诉苦水道:“昨儿我去要过冬的东西,被人用两床薄被打发了回来,还趾高气扬地说要等夫人给各房分发完毕,才能轮得到咱们。”
冯姨娘叹道:“回头我再去求一求吧。”
竹苓却不以为意地撇嘴,“你去也是一样的。”
在后宅中,没有宠爱的女子如履薄冰,遑论冯姨娘这种,不但不受宠,还惹主君厌烦的。
冯姨娘没反驳,她拿热帕子给白菀擦净脸,说道:“你明日别去采药,在家好好养身子。”
白菀缩进被子里,闷声道:“我本就不打算再去。”
因要筹备过冬,故而银子能省则省。往年白菀都会出城采草药,免得多花银子再买。
打前几日白菀就在说该上山了,只因有几个病人旧疾复发,催白菀去瞧,她接连几日抽不开身。采药这事这些年风雨无阻,计划好的事她突然说不打算去,难不成……
冯姨娘微微蹙眉,担忧道:“你还要出诊?这可不行,你如今病了,不——”
白菀握住冯姨娘的手,安抚道:“你放心,我不出门。”
冯姨娘望着白菀红肿的双眼,一时间深觉惭愧。
她愧对白菀,若非是她,白菀的日子不用这般苦。
主君嫌恶她,主母苛待她,她身子又不好,没法做事补贴家用。
只可怜她的女儿不得不为生计奔波,小小的年纪,肩挑重担。
女儿负担重,还常被人欺负,冯姨娘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有心问她方才梦到什么,又怕再勾起她的伤心事,自己又难以为她分忧,只得作罢,转而说起旁的。
“那窗子也得重新糊一下,夜里风大,若再被风吹开,纵有再多炭火也无济于事。”
竹苓应声,用重物压在窗根处,只等明日重糊。
月朗星稀,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到榻前。
白菀毫无睡意。
她的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剧烈地鼓动,她悄悄动了动四肢,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地重活一世。
初冬的寒风从关不严的窗缝中挤进来,白菀裹紧破旧的薄被,往姨娘身边拱了拱。
原本她还不知今夕是何年,幸而姨娘提醒,她才记起前世此时的事。
按照前世的经历,明日她会撑着病体,出城采药。半路遇上大雪,她从山上摔下,断了条腿。后被邻近的村民相救,养了许久才好。
在她养伤的那些日子里,白家发生件大事——
白氏女奉旨嫁入宁王府。
广陵伯府只有两个适龄的女儿,既是嫁身份尊贵的亲王,自然轮不到她这个庶女。
况且她那时卧病在床,他们就算想,也没法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白菀素来不关心正房那边的事,她只知道,姐姐白蘅出嫁那日,没听到什么奏乐声。一个月后,白蘅从宁王府逃了出来。
与白蘅同去宁王府的婢女全部赐死,那段时日,阖府上下皆如惊弓之鸟一般。
那之后,白蘅便不再叫白蘅,她改唤“白蕊”,对外称是伯府养在老家的嫡次女——与长女白蘅同胞落生的妹妹。
而“白蘅”,早在宁王府莫名燃起的那场大火里,被烧为灰烬。
白菀那时才知,那道赐婚的旨意,名为恩典,实为冲喜。
彼时宁王重伤,被抬回京时听说已无力回天。
钦天监的官员问天卜卦,向圣上进言,需白氏女为其冲喜,方能逢凶化吉。
宁王殿下乃是圣上第七子,生母是代掌凤印的贤妃娘娘,这些年掌兵镇守大渊边陲,军功卓绝,威名远播,他的命别说是要一个女子,便是要整个广陵伯府来换,圣上必定在所不惜。
白蘅不愿嫁,可当时整个伯府都别无选择。
嫁过去两个月,宁王始终没醒,白蘅想要离开那个泥沼,于是放了一把火,死遁出逃。
后来白蘅凭借着她从宁王府偷出来的“重要情报”,成功嫁进勉国公府,投奔宁王的政敌——显王。
只是一切的机关算计,阴谋诡计,最终都败在宁王的铁血手腕之下。
曾经再如何风光无限、不可一世,也都消亡在铁骑之下,湮没于那场大火中。
白菀想着前世的事,盘算着今后的路,脑子愈发昏沉,疲惫席卷身体,渐渐睡了过去。
**
三日后。
明春堂。
郑氏急得眼圈通红,“圣上这是何意?这是要舍了咱们白家吗?”
白蘅埋在母亲的怀里,哽咽道:“我不嫁!他就要死了,嫁过去我这辈子不就毁了吗?!”
广陵伯白沛安立在堂中,亦是垂头丧气,愁眉不展。
他重重叹道:“可圣旨已下,皇命难违。”
“父亲,您不是一早就想搭上显王殿下吗?若女儿嫁给宁王,那边您又要如何交代?”
白蘅猛地想起来这事,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扑到父亲跟前,死死拽着他的袖袍,苦苦哀求:
“女儿的婚事大有可利用之处,绝不能断送在那个半死不活的人身上!”
白父神色稍有松动,喃喃道:“虽说宁王手握军权,可他如今这幅模样……再说边关战事已平,功高震主,圣上一旦收了他的权,显王便是唯一的储君人选……”
“对啊父亲!显王殿下才是咱们家唯一的依靠,您去求求圣上,让他——”
这句话无疑直戳白父的痛处,如今的几大世家中,白家地位尴尬,是最先可以被舍弃的那个。
表面光鲜亮丽,可实际上全靠祖辈庇荫,圣宠渐衰,白家要寻找其他的出路,方能延续世代的荣耀。
显王要依附,可皇命又不得不遵守。
此困局他想不到出路,女儿又在耳边哭哭啼啼,实在叫人心烦。
白父不耐烦地抽走袖子,阴沉着脸。
白蘅跌坐在地上,捂脸痛哭。她好恨,若她出身于更显赫尊贵的国公府或是侯府,又怎会到现在这般任人摆布的地步。
白父冷声道:“现在只盼着宁王能在婚前伤重而死,这样蘅儿就不必去受苦了。”
堂中死寂一片。
半晌,有嬷嬷来回禀:“老爷夫人,二姑娘过来请安。”
二姑娘?
白父白母皆是一愣。
郑氏正心烦着,让人把庶女打发走。
白蘅忽然抬头,惊喜道:“父亲,圣旨上只说嫁白氏女,却没说非要嫁嫡女,对不对?!”
白父手捻胡须,若有所思。不提险些忘了,他不止白蘅这一个女儿。
郑氏也回过味来,手紧紧捏着座椅扶手,迫不及待:“快,快让她进来!”
白菀就这么在众人期盼、算计的目光注视下,款款而来。
她手托食盘,恭恭敬敬地行礼。
“女儿亲手做了糕点,请父亲母亲品尝。”
白菀的病还未好,可为了抓住这个机会,她顾不了许多。
早起叫竹苓为她上妆,遮掩憔悴的病容,又忙活一上午,做了精致的糕点,只为有个借口能来此。
嫡姐目光微凉,带着恶意落在她身上,讽笑道:“真是稀客,二妹妹往日见着父亲母亲就躲,怎么偏今儿想起来尽孝?”
郑氏嗔了女儿一眼,又朝她招手,“菀姐儿过来,叫母亲好好看看你。”
“是。”
白菀将食盘交给嬷嬷,缓步上前。待离得近了,她微微抬头,看向郑氏。
郑氏猛地愣在原地。
晨曦轻柔地挥洒一室,落在女子如雪的面庞上,似在绘卷上染了一层朦胧光晕,愈发衬得她美艳不可方物。
眉眼天生含情,唇不点而朱,细密长睫微抬,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美目。
除却这张万里挑一的容貌,满京城中论起身段,眼前这位若排第二,无人能排第一。
她身上这件鹅黄绫袄已是半旧,脚下的软缎绣鞋也已修补多回,满头乌发只用一根竹簪松松绾着,再无多余的钗环珠翠。
荆钗布衣亦难掩这一身玲珑玉骨。媚骨天成,极尽风华。
这样的女子留在闺中,平白叫外头人惦记。倒不如舍了她去,既不违抗圣命,又不得罪显王那头。
郑氏与白父对视一眼,心里皆有了主意。
白菀观他们神色,便知这事,成了。
**
依旧没有鼓乐齐鸣,没有繁复的昏礼。
但她终于穿上了大红色的嫁衣。
透过铜镜,白菀隐约瞧见故人——
淡妆粉衣,骨瘦如柴,空洞疲惫的眼睛,那是前世的她。
白菀怔怔发呆,这一瞬间,仿佛又置身于那间阴森**的侯府后院。
万念俱灰,决绝赴死,大仇得报,万千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她到底,还是要靠这一身皮囊,来博取一条生路。
“……王妃,王妃?”
白菀蓦地回神。
镜子里那道前世的倒映渐渐淡去,直至消散,只剩下明媚耀眼、姿容端庄的新嫁娘。
这身嫁衣是宫里头送来的,据说是贤妃娘娘特命尚衣局连夜赶制。
白菀两辈子都没穿过这般精致华丽的衣裳,第一次穿,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她离开前,求郑氏允她一份嫁妆,郑氏约莫是心情好,倒是前所未有地大方,大发慈悲补偿她,不光为她准备嫁妆,还将宫里头的赏赐也给了她一小部分。
白菀全都留给姨娘傍身,自己什么都没带走。
“王妃,该饮合卺酒了。”
喜娘叫住出神的她,满面堆笑,看着她将杯中酒饮尽,又说了好多吉祥话。
虽然免去迎亲与拜堂,但送入洞房后,该有的全都有,只不过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大婚。
而另一个……
喜娘与嬷嬷们鱼贯而出。
白菀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向床上躺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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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