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鼓乐齐鸣,无花烛红妆,更无繁复昏礼。
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将她送进永熹侯府的后院中。
云翳沉甸甸地自灰色天幕压下,风忽然止息,摇曳的树枝全然僵停。
一股不详的死寂逐渐漫开。
白菀驻足在敞开的门扉外,已有良久。
即便她拼劲全力屏住呼吸,那股沉闷腐朽的味道,依旧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姑娘既入了这个门,就莫再做无端妄想。”
李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轻蔑与傲慢。
她不耐道:“可是姑娘自个儿答应夫人嫁的,眼下这般哭丧着脸,真真晦气,等会叫明侯爷看了,若对咱们伯府生出怨气来,这罪过老奴可不担。”
永熹侯府的明侯爷年逾六十,府中姬妾无数。
白菀曾听明昙抱怨过,说他祖父身边的人总不过半个月就会换上一批,明昙天真,以为是祖父喜新厌旧,可白菀却知道,那些被换下的人魂归何处。
嫡母的声音犹在耳边——
“因你姐姐那档子事,咱们伯府早就得罪了宁王,如今只能依附显王才能保命。当初你姐姐在宁王府又是下毒又是纵火,显王就对咱家存了好感,不然怎会允你姐姐高嫁到他的母族勉国公府?”
“光你姐姐还不够,你也要为咱们家的生计尽力才是。永熹侯府效命显王,咱们若能攀上侯府,与显王的关系便更紧密了。”
“明侯爷稳重威严,你给他做妾,不比外头那些你招惹的毛头小子强?这可是你与你姨娘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好福气。”
“你放心,冯姨娘的病我会找人看顾,你嫁过去后就别惦记了。”
“侯爷虽是一代儒将,但毕竟是习武之人,力道与花招……你若难以承受,千万记得服软示弱,腰肢放软,眼神柔些,男人最吃眼泪求饶那一套,为了你姨娘,更是为了咱们伯府,千万要听话。不然,你姨娘的病……”
“……”
“二姑娘,别愣着了,进门吧。”李嬷嬷伸手掐住白菀的手臂,长指甲隔着薄薄的衣衫,陷进肉里,狠狠一拽。
白菀被大力拉入阴暗的内室,房门彻底关闭,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了。
李嬷嬷瞥见女子眼中的泪,冷笑了声。
这般娇柔狐媚,真不愧是妾生妾养出来的。
李嬷嬷转身要走,白菀反手抓着李嬷嬷的手臂,语气恳切又卑微:
“不知母亲请来哪里的郎中为姨娘看病,只是姨娘往日都喝我开的药方,郎中不知姨娘素来身体状况,还请嬷嬷转告,请郎中务必看过我写的医注,莫要轻易更改我的方子。”
“听闻嬷嬷爱吃酒,小小心意,还请收下,只盼着嬷嬷能时不时带点姨娘的信儿来与我说。”
白菀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一股脑塞到嬷嬷手心里,最后又十分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深深望着她。
李嬷嬷看了白菀一眼,毫无负担地接纳她的孝敬。
眼前这楚楚可怜的女子,虽为广陵伯府庶女,在外可是能勾动不少纨绔子弟浪荡公子的心弦。
那些人争着抢着要纳她为妾,可她偏没有为自己的未来谋划的意思,一心都扑在她那个不受宠的姨娘身上。
冯姨娘的病拖人精神,更是个无底洞,老爷夫人不拿姨娘当回事,只这唯一的女儿会不顾千难万险,豁出命去也要给她治病。
李嬷嬷盯着白菀瞧,目光扫过那纤细的腰肢,语气古怪:“若二姑娘早应了随便哪个公子哥的话,也不至于有如今。”
“夫人叫奴婢转告姑娘——既入得侯府,你的前程与整个白氏的荣辱便是一体,二姑娘也不想自己沦为那路边的野花,人人皆可采撷吧?明侯是位列二品的军侯,好好侍奉他,要什么荣华没有?”
李嬷嬷转身出门,走到院中,便见一小丫鬟慌里慌张跑来。
“出事了,紫梅苑那位上吊了!”
李嬷嬷脸色突变,一把捂住小丫鬟的嘴,又目光凌厉看向房门,见屋中半晌都没动静,才勉强放下心。
她拉着小丫鬟到角落,低声斥道:“死了就死了,吵嚷什么!怎么回事?”
小丫鬟惊魂未定:“二姑娘前脚走,她后脚就吊死了,想来觉得自己再无指望,才寻了短见?”
李嬷嬷脸色难看,命底下人严守此秘密,不可泄露一丝风声。
别看二姑娘平日不言不语,心里主意却正得很,被她们大姑娘敲打这么多年,也没见成效,可见那雪肤之下是一身反叛傲骨。
若非夫人手里有冯姨娘这个软肋,她哪会心甘情愿嫁过来?
李嬷嬷走到门外,思忖片刻,敲了敲房门:
“侯爷尚在宫中,姑娘先准备准备,有事可唤老奴。”
话音落,屋里便传来柔柔的一声“好”。
李嬷嬷又道:“夫人为姑娘准备的册子在枕下,晚上用得上,姑娘记得看一看。”
“是,嬷嬷放心,我会看的。”
听声音似无异样,李嬷嬷仍不放心,又在门外听了半晌。
白菀背靠着门板,坐在满是灰尘的冰凉的地板上,用力捂着嘴,无声痛哭。
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流过指缝,掉落下去,连一粒灰尘都没溅起。
“我这副身子,拖累你太多。我这辈子本就对不起你,如今你又为了我,从龙潭跨入虎穴。即便是到了九泉,我也难安……”
“姨娘莫要说这话,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蘋儿都是心甘情愿的!”
“甘愿?我的蘋儿,你当姨娘不知,上个月你没能救回来的那个姑娘,就是从永熹侯府后宅中抬出来的吗?”
“你也该为自己活一活了,姨娘从前护不住你,今后不能再成为你的拖累,不能……”
“好孩子,夫人和大姑娘再也不能利用我来胁迫你。从前我们相依为命,今后你我分离,你要好好的,莫要为我挂心。”
出门前的话犹在耳边。
原来姨娘她早就怀抱死志。
李嬷嬷不知何时走了。
墨云翻涌,层层叠叠。
云隙间骤然晦明变换,云端尽头忽现数条刺目的裂缺,雷声随后轰响。
光影划破暗室,照亮白菀凄惨的脸色,照进她绝望的瞳底。
父亲说,永熹侯位高权重,白家招惹不起,她一个庶女,没有抉择的权利。
母亲说,只要她肯为白家出力,定会帮她治好姨娘。
白菀知道,去年侯府三姑娘及笄宴上,永熹侯就惦记上了她。
白家要踩着她的血与身,攀附云枝,她不在意,只要白家能帮她照顾好姨娘。
然而,白家食言了。
半晌过后,白菀擦干泪痕,对镜理妆。
镜中女子美艳无双,眼底却只剩悲凉与死寂。
枯坐良久,周身围绕着散不开的冷意。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李嬷嬷热情笑道:“老奴给侯爷请安,恭贺侯爷新喜。”
苍老浑厚的男声笑问:“人在里头?”
“正是呢,您放心,我们夫人调教得好,定不叫侯爷扫兴。”
“广陵伯与伯夫人有心了,”男人爽朗大笑,“重重有赏,都下去吧。”
李嬷嬷忙应着,转过头吩咐众人:“拿了赏都散了吧,今夜这院子不需要留人。”
当然不需要留人,无人的雨夜,正是纵情享乐之时,是恣意欢愉的天堂。
白菀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送到嘴边,毫无犹豫地一饮而尽。
这一瓶由乌头炼制的毒药,原本是为防身用,以备不时之需。此刻,却成全了她的意志。
咚,咕噜噜——
空瓷瓶一路向外滚去,撞到墙边,与开门声重合在一起。
白菀无力倒在榻上,意识模糊,她偏过头,依稀见到一道高大臃肿的身影停在门口。
她感觉口舌与四肢渐渐麻木,头晕目眩,难以喘息。
白菀听到永熹侯咳嗽了几声。
那是属于老人的声音,是危险的、腐朽的、散发着恶臭的。
她甚至能嗅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以言说的刺鼻味道。
白菀感觉自己的心跳变缓,仿佛有一只大手扼住她的脖颈一般,窒息得令她痛苦万分。
此生从未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无路可退,更无前路可行。唯这一条死路,是解脱,亦是报复。
现在姨娘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亲人。
她要广陵伯府愿景落空,要在这位位高权重的永熹侯心里,狠狠刻上一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永熹侯始终未踏进房门。
外头弥漫开一股冲天的硝烟味,即便白菀已无多进气,亦能感受到空气中那种压抑与肃杀。
轰隆一声巨响,绝望的尖叫声响彻侯府上空。
朱漆府门被撞开的一瞬,铁甲寒光如潮水般倾泻而入。
披坚执锐的士兵气势汹汹冲进小院,为首的将士一刀斩了正欲外逃的永熹侯。
一击毙命,人头落地。
兵士训练有素地列队两旁,瞬息间形成两道森严的壁垒。而那颗被斩落的人头,拖着一条血色,一路滚到门槛。
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只见一身披墨色大氅的男人勒缰下马,长身玉立于石阶之上。
众将士整齐下跪,齐声道:“参见宁王殿下!”
男人一摆手,兵士四散而去。
永熹侯的人头就停在男人的脚边,他看也未看,阔步入院。
大火点燃了整座侯府的这最后一处。
“禀主子,永熹侯府全部伏诛……”
“在城门口拦住广陵伯一家……白氏女嚣张拘捕,言说她乃勉国公府长房长孙媳……已就地正法……”
什么……谁死了……
长孙媳,是她的嫡姐白蘅吗?
哐当一声巨响,屋门被人踹开。
燃烧味与血腥味顿时涌入,撕扯着白菀奄奄一息的灵魂。她吃力地偏头,在目眩中,看到了门口的那个男子。
他们叫他……宁王?
男人目光冷淡倨傲,高高在上,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平静地扫视一圈这小小的、毫无遮挡的屋子。
古井无波,毫无波澜,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显王被擒,太子获救,几位阁老请您入宫主持大局。”
男子转身离开。
白菀紧攥榻沿的手慢慢松开,无力垂下。
远天炽焰翻卷,昔日受人仰望的府邸,在烈火中坍圮,如人间炼狱一般。
火光冲天,烈焰焚身,灵魂被灼烧、撕碎,从骨髓深处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
“啊——!!”
一声凄厉的惊呼,痛彻心扉。
白菀骤然从梦中惊醒,周身冷汗涔涔,湿透的寝衣贴在身上,被窗外灌入的风一打,冰冷刺骨。
那股痛意,竟同置身火海一般。
她捂着心口,大口大口的呼吸,用力到胸腔剧痛。
她感受到自灵魂深处的,仍未淡去的悲恸,一时间辨不清身处何处。
“蘋儿?蘋儿——”有人掌灯靠近,将厚衣披到她身上裹紧,惊道,“你这孩子,小心受凉啊……”
她这是做梦吗?为何会听到姨娘的声音?
白菀茫然抬头,看清来人的脸庞。
眼泪顿时汹涌,她呜咽着,扑进姨娘怀中,失声痛哭。
开文啦,求评论求收藏呀么么么~评论发红包呀=3=
后面还有两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