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小镇 第54章 第 54 章

迟曙在放假间隙去看过老奶，立云和一家都不在家，老奶是他的儿子在看着，不过立宵的小姨来得最勤，她也算是老奶一手带大的，在计划生育的那段日子里，在东躲西藏的时候，父母都不要她，老奶却护着她，她在某种程度上跟老奶的感情和立宵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迟曙去的那天老奶一个人在家，她在门前晒太阳，看起来精神很好，一看见迟曙她就高兴起来，“是小曙来了呀，快进来。”

“老奶。”

“哎呦，小曙，这快考试了吧，立宵忙的都没时间回来了，你怎么还在家呢，今天又不过星期，是生病了不，还是压力大呀，我老听小立子说这次考试很重要，他紧张得不行，你紧张不。”老奶一连串的发问，迟曙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一个，老奶似乎也意识到了，握住迟曙的手，亲近得不行，“来，小曙，进屋，老奶给你拿好吃的。”

迟曙跟着老奶进了屋，屋里干净亮堂，老奶拿了一大兜子吃的，不过都是一些老人家常吃的，各色样式的，软和的东西，看来老奶被照顾得很好，老奶坐到迟曙旁边，越看越欢喜，“哎呦，我家小曙长得可真俊啊。”

迟曙红了一下脸，看见里屋的小床，岔开话题，“老奶，立宵小时候经常睡这里吗？”

“可不是呀，就属小立子小时候最粘我这个老太婆啦，当时他爸他妈不在家，他一个人，每晚上就蹲在门口，等着爸妈回来，刚开始还能等到，后来他们太忙了，能好几天不回来，立宵到处蹭饭吃，原先他是不乐意来我这里的，小孩子嘛，都喜欢热闹，我这里冷清，可是他家旁边住着一个疯子，有几天每晚上都要敲他家的门，刚开始小立子不知道，开了门，那畜牲呀，死了老婆，连小孩儿都不放过，幸好我听见声音跑过去了，后来小立子这孩子就跟我亲。”

迟曙闻言心脏一抽，“那那天立晚——”迟曙说了一半不再说了，他似乎也明白了那天立宵在超市门口的反常，那些怕黑的举动，钥匙放到门口都不愿意开门。

“那个畜牲，就是装疯。”老奶叹了口气，“小曙啊，老奶好长时间没见小立子了，他怎么样啊。”

“他没回来吗？”

老奶叹了口气，“我还是听晚晚说的，云和跟念宁，也就是小立子他妈，整天就待在家里看着他，没收他的手机什么的，说是怕影响他学习。”老奶哼了一声，“小曙，你跟老奶说，学习就重要成这样，小立子小时候皮得不行，立云和不管他，宠着他，长大了小立子成绩不好，立云和可没少揍他，能几天下不来床，要是小立子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就不说了，难不成学习不好比伤天害理还严重，小曙，你学习好，你跟老奶说说。”

“老奶，立宵学习很好，他就算学习不好，也很好，特别好。”迟曙觉得自己也不是不会夸人的人，可是到了立宵这里，只觉得什么词都配不上他，最好都差点儿意思，他想把全世界的好字都放在他身上。

老奶看起来高兴多了，她嘟囔着，“我就说嘛。”

迟曙也跟着笑，老奶却话头一转，转向迟曙，“小曙，小立子是不是谈恋爱了呀，前段日子还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最近看他跟丢了心似的，倒是少见让他上心的姑娘，谈了那么多，也没带回来个让我看看，这孩子，小曙，小立子是不是有看上的姑娘了，好看不好看？”

迟曙低头，还没说话，老奶又说，“肯定好看，小立子就稀罕漂漂亮亮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看见就走不动道。”

老奶握了握迟曙的手，“小曙，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迟曙顿了一下，看着老奶，老奶看着他的眼神，哟了一声，看着迟曙笑起来，“老奶就知道，这一看就是有，姑娘漂不漂亮，温不温柔，喜欢多久了？”

“很漂亮，很温柔，喜欢很久了。”

迟曙看着老奶半瞎的眼睛，突然有些释然，又有些决绝，“不是姑娘。”

老奶眯着眼，半束光斜斜打在她的眉毛上，像是一茬丰收的麦子收割，留下一道整齐的金黄，“不是姑娘，不是姑娘——”老奶念叨了一会儿，嗫嚅着牙关，手指摸着身边的拐杖，“我有个老闺蜜，也有个喜欢的人，十几岁的黄花大姑娘，喜欢的那个俊秀书生，不是男人。”

迟曙看着她，老奶的眼闭起来，声音轻得像是要睡着了，“那个小书生穿着一件大褂子，扮作男人的模样，在学校里教书，跟我那老闺蜜，在一起四五十年，只做了那么一件事儿，一辈子——”老奶的睫毛扑簌簌抖动，手指一下下扣在椅子上，吱吱嘎嘎晃荡着，轻快的乐谱，从木椅子传到牛棚里，细碎的风刮擦着干草，也许有蚂蚱跳过，在风里也要昏头了。

“一辈子嘛，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昨个儿还躲在学校墙头外边偷偷听她俩说话，听见邻居们说她们短长，不结婚，没孩子，不像女人样，今个儿，就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啦，老一辈的人，说说也就过去了，落不到她们身上，过着过着就没人说了。”

“小曙啊，一辈子太短了，所以过日子的人，有时候来不及看清楚就过去了，遇见个稀罕的，那些难过的日子，也觉得珍视。”老奶声音越发轻了，像是怕叨扰了什么，“她们啊，就住在上边的村上，小书生前些年走了，我那老闺蜜还一个人住在那里，有时候早上从村子口出发，来下边看看我，我俩说说话，她一说起她呀，就停不下来。”

老奶握着迟曙的手，她干燥的掌心枯褶，被迟曙手心的湿汗打湿，粗糙纹路变得细腻柔软，“那小书生，那姑娘，穿着长褂子，留着利索的短头发，没见过她穿过裙子，我那老闺蜜说，她穿着裙子，就跟春天的抽芽的柳条一样，一长条，转起来，就跟散开的蒲公英，我是没见过。”

迟曙轻轻笑起来，“听起来就漂亮。”

老奶也笑了，“小曙啊，天快黑了，你要不嫌弃，今晚留在这里给老奶说说，你的心上人，什么时候带来，让老奶看看，什么人能入得了我家小曙的眼。”

迟曙搀扶着老奶的手站起来，往屋里走，“好，老奶，等高考完，带来给您看看。”

“到时候老奶请我那老闺蜜看看，那小伙子够不够得上我家小曙。”

迟曙心跳起来，却又觉得别样的安宁，自在，安全，“老奶，您见过他。”

“老奶见过呀。”老奶想了好一会儿，笑起来，“原来见过。”

晚上老奶在灶火做了一个简单的晚饭，迟曙坐在锅底洞前边儿添柴禾，填着填着他又看着那四个木墩子发起了愣，老奶叫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老奶弯着腰蹲在他旁边，拿手摸索了一下，“这个是小立子，这个是小通子，这个是小朔子，这个是小舒子，这里面的小字都是老奶刻的，其他两个字都是他们自己刻的。”

迟曙唔了一声，说他知道，立宵他们四个从小到大的情谊，不是他这个后来者比得上的。

迟曙摸着木墩子，一点点触摸。

老奶起身，从门口又拎了一个木墩子出来，放到迟曙面前，“这个是老奶的小阿哥的。”

迟曙愣了一下，老奶笑起来，“我们家小曙这么俊，就该是老奶的阿哥。”老奶翻了一下，“小字老奶可刻上了，剩下的小曙自己刻，这可是小立子专门给你找的木墩子。”

老奶蹲着身子，捧着脸看迟曙一笔一划把字刻得漂亮，又眯起了眼睛，“立宵这孩子，没见他跟谁这么近过，小朔子是一个，但也没跟你这么近。”

迟曙拿着刻刀的手抖了一下，哥字的最后一笔没收住，深深陷了进去，笔锋勾起很长，把里面的口字遮住了。

老奶看着锅底洞，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小立子自小野惯了，独来独往，他父母对他没耐心，他也不会主动说，我一个老婆子，半截身子入了黄土，到了这个年纪，什么时候死都算得上寿终正寝，没什么别的遗憾。”迟曙放下刻刀，轻轻按了按老奶的手，老奶拍了拍他，看着他，脸颊在温和的火光里柔软模糊，

“我就想小立子能有个好的托付，这孩子省心，藏事太多，我就想着，哪怕能有个人认真听他说说话，听听他的苦，听听他的乐，听听他真正想要什么，只是听听就很好，不至于事事埋在心里。我翻来看去，就你这孩子，是个好托付，你是个苦命孩子，老奶在一天就疼你一天，要是老奶不在了，你和立宵，也要学会心疼自己，先心疼自己，再去怜惜别人。”

迟曙抬头看着老奶，老奶朝他笑着，“我们小曙，越看越讨喜。”

迟曙把头低下了。

老奶直起身，又去做饭了，迟曙拿着木墩子在怀里转了好几圈，爱不释手，又偷偷摸摸看了老奶一眼，在木墩子背后又悄摸刻了一行小字儿。

太阳落山了，迟曙坐在屋里，老奶半躺在床上，嘟嘟囔囔，跟迟曙说着她小时候上学的事儿，“认识了几个狗爬字，会写名字，数得出有几头牛，读了几首诗，老闺蜜后来当老师，来这里给我念诗，念书，我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还是那个十几岁的黄花大姑娘。”

“老奶，您跟老爷，是怎么认识的。”

“哎呀，我放的牛跑到他放的牛堆里，他不让我牵走，把我给气哭了，他又哄不好我。”老奶呵呵笑起来，“就只能把这爱哭鼻子的媳妇娶回家了，我来了他家，还是放牛，还给他生了八个娃娃，他要别死那么早，我也不会瞎了眼，说到底，怪他短命。”

迟曙也笑起来。

“那时候，我蒸一锅的馍馍，一部分留着喂牛，一部分给孩子，我吃不着，他就把那馍馍塞他肚子里，晚上我饿得慌，他偷偷给我吃，他那肚子上都是明晃晃的泡，烧出来的。”

老奶咯咯笑起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滑，半边身子直抖，“他呀，就是个老实人，干出来的事儿，规规矩矩，有时候发神经，办出来的事儿，能把个人笑死，我爱听戏，有时候起戏了没人放牛，他就一早赶着牛，偷偷翻山领着我看戏，晚上回去发现牛忘在山头了，他爹那时候硬朗，打得他家都不敢回，还是我沿着路把牛找回来。”

“小曙啊，老奶那时候，牛比人值钱，宁叫人饿着，不叫牛饿着，那牛可宝贝了，老奶识字，放过的牛，个个都有名字。”

老奶坐起来，扶着床，把灭了的灯泡拉开，一片黄澄澄，“老奶最喜欢阿青，那小牛可怜，从小瘦小，跟我一起长大的，本来留不下，是老奶那眼泪留下的，后来他老了送屠宰场，给老奶下跪，掉眼泪，我求着我爹，给它牵回来，养老送终。”

“阿青长得漂亮，她的毛又光又滑，老奶每天都拿笤帚把她扫得干干净净，她就跟我老姐妹似的，我陪着她，她陪着我……我结婚的时候也带着她，从我决心要养她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要跟我一辈子里，我到哪儿，就带着她到哪儿……”

夜色很安静，老奶的声音在土屋里回荡，在迟曙的梦里回荡，平静又安宁。

在这孤独一生里，一个人走得很自在，可一旦遇到个想一起走的人，就再也忍不了一个人走的生活，也许还是不够成熟。要规划的每一步未来里都有他，况且要是真有前途一说，在未知前路的旅程里，自己一个人走也太难过，一想到以后走的路都有人一起，就觉得很幸福。

就算最后真要头破血流，现在这样年轻的我们，也不曾后悔过。

老一辈子人慢慢的爱情总让人很动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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