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小镇 第51章 第 51 章

新雪盖过旧雪，在草房子上堆了一层又一层，正当正午，老奶家的门却紧紧闭着。

迟曙绕了一大圈，从房子后边到了家门口，他敲了敲门，“老奶——”

没人应声，也许老奶不在，但按理说应该在的，迟曙又敲了敲门，力度有些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屋子里开着灯，迟曙愣了一下，冲了进去。

立宵他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立云和两点开车赶到医院，当时老奶已经出手术室了。

立宵赶到的时候，迟曙正坐在手术室的门口，他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去。

立宵整个人非常狼狈，黑眼圈遮都遮不住，他的身体似乎晃了一下，被后来到的立云和扶住了，立云和让杨念宁扶着立宵，朝迟曙走过去，他看起来并不比立宵好到哪里去。他拍了一下迟曙的肩膀，示意迟曙坐下，虽然迟曙已经在电话里跟立云和把情况都完整说清楚了，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

他是说给立宵听的。

“镇上的医院不接，所以后来深夜转来县里，又往市里转，情况已经好很多了，脱离了生命危险。”迟曙看着立宵，“医生说已经没事了。”

立宵松了一口气，立云和点头，“谢谢你。”

迟曙摇摇头，“医生不建议这个时候去看病人，手术刚结束，老奶好不容易睡着的。”迟曙看了一眼立宵，“屋里有一个陪床的床位，你们可以去住。”

“你去睡吧，你在这里一夜了。”立云和说，“我明天一早送你回去，你看可以吗，现在太晚了。”

迟曙点头，进了病房，他本来就在屋里陪床，只是为了接立宵，才坐到门外走廊上的，他刚坐下，立宵就进来了，迟曙退开，立宵走过的时候握了一下他的手，似是感谢，迟曙回握了一下，是安抚，随后松开，立宵坐到老奶身边，他一坐下，老奶就睁开眼了，“小立子。”

“老奶，我在呢。”立宵应着，可是不争气的眼泪却往下砸，崩溃似乎是一瞬间的事，尤其是被愧疚压垮，迟曙的眼睛也酸涩起来，“我不该离开你。”立宵握着老奶干枯的手，抵到眉心，声音有些干哑。

“小立子，不哭了，老奶没事，不信你问小曙。”老奶的声音很弱很轻，像是使不出力气，“不是你的错，你也不能一直待在老奶身边嘛，老奶年纪大了。”

门又打开了，这次是杨念宁，还有后边的立云和，他们也许是听到了声响，他们一进来，迟曙就又往后退了退。

“奶，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没事了。”老奶松开立宵的手，“就是累，想睡觉。”

“那我们出去。”杨念宁过来拍了拍立宵的肩膀，“奶，你好好休息。”

“唔，让立宵跟小曙在这里陪着我吧。”老奶说。

杨念宁犹豫着，“奶，立宵他们都是小孩儿，熬不住，什么也不会，我在这里陪您吧。”

老奶摇摇头，“小立子什么都会。”老奶扭头看立宵，“小立子，老奶想让你留下来陪老奶。”

“那迟曙——”杨念宁话没说完，立云和就把她拉开了。

“好，奶，那你有事儿随时让立宵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就在医院门口的酒店里。”立云和打断。

立云和带着杨念宁走了，门一关上，立宵就回头了，他看着迟曙，迟曙也正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你和小曙睡在老奶旁边的床上，老奶要睡了，老奶真要睡了。”老奶指了指旁边的床，“你们都在这里陪着老奶。”

立宵在床前蹲下，老奶躺在那里，抬眼就能看见。

立宵温声询问，“老奶，您喜欢迟曙吗？”

“小曙啊，是个顶好的孩子，老奶喜欢。”老奶摸了摸立宵的头发，声音温和慈爱，“乖孩子，老奶没事儿，去睡吧啊。”

老奶说完又看迟曙，迟曙走到病床另一侧，老奶也摸了摸他的头。迟曙看到，老奶疲惫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睡吧。”

病床外一片漆黑，月色似乎被遮挡住了，今晚是一个无月之夜，迟曙看着立宵轻手轻脚关了窗帘，往床边走来，他一碰到床，迟曙就把他拥进了怀里，满身的寒气相扑，骨骼相撞，迟曙肩膀发麻，立宵的泪又出来了，濡湿了迟曙的体恤，灼烧得人胸口发疼，迟曙没有见他哭过，可今天却见了两次了，“立宵，别哭。”

立宵的泪无声流淌，他轻轻摇着头，迟曙抱着他，那么用力，“老奶没事的。”

立宵的抽泣那么轻，又那么悲伤，迟曙连拥抱都不敢用力。

一直到后半夜，立宵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却还是止不住地流泪，梦里也无法安稳，迟曙的心口被酸涩的泪水揪紧了，他几乎无法想象，要是老奶真的出了什么事，立宵要怎么办。

迟曙轻轻搂着立宵并不安稳的肩背，他没有见过立宵这么恐惧到无所适从的样子。

迟曙自以为自己已经对生老病死的事宜坦然接受，人的一生就是向死而生，最终入土，死亡对他来说很早就不是一个陌生的字眼，毕竟他自己也曾经心甘情愿走向死亡，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死亡像是归宿，而活着才像是客居他乡，漂泊无依。可此刻，这种对于生的渴望，却如此猛烈，在他心头燃起燎原之火。

他尝试着感同身受，倘若有一天立宵离开了他会怎么办，迟曙不敢想，这个念头只是出现，就已经让他冷汗直流了，立宵怎么会离开，不可能的，迟曙安慰自己，他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绝不可能，迟曙想着，更紧地抱住了立宵。

迟曙第二天就回家了，他没有什么理由留下，况且杨念宁一直欲言又止，他害怕如果杨念宁真的说了什么，老奶知道自己以为的好孩子原来这样悖德，不知道会作何反应，迟曙不敢赌。

第二天一天老奶都在听立宵讲故事，迟曙在旁边一边剥橘子，一边听着。晚些时候，迟曙被立云和往家里送，他们也要回家收拾一些衣服和必需品，等第三天早上再去，立宵留在那里看着老奶。

立云和没有直接把迟曙送回家，而是先回家，立云和让杨念宁去收拾东西，把迟曙带到了立宵的房间，房间里很干净，还是以前迟曙见到的样子，桌子上放着立宵的手机，平板，迟曙微低着头，知道了自己的消息得不到回应的原因。

立云和站着，迟曙看着柜子上的玻璃城堡。

“这是立晚给他哥哥做的。”立云和突然开口，“那孩子小时候是她哥管着的，跟她哥很亲。”立云和叹了口气，拉开柜子收拾着立宵的衣服，一件一件叠整齐，“我和他妈小时候常年在外，他都是一个人在家，男孩子嘛，我以为自立一点儿总是好的，可我忘记了他还太小，后来有了立晚，我也确实偏心。”

立云和呼了一口气，“立宵小时候，是我管得少，很多事情都是随着他的心意，做了很多离经叛道的事儿，只要不严重，我都是护着他的。”

立云和看着迟曙，看起来很疲惫，“小曙，叔叔知道，你是好孩子，是立宵那小子先招你的，确实是我管教不严，叔叔跟你道歉。”

迟曙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东窗事发，他丝毫没有受牵连，原来是有人代他把他的那一份受过了。

“叔，是我先去招惹立宵的，跟他没关系。”迟曙突然明白，原来那一夜隐忍的悲伤，那些止不住的泪水里，也有他的一份，迟曙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我逼他的，我——”

立云和摇头，笑着说，“小曙，立宵那小子我知道，他不乐意的事儿，没人逼得了他，你是好孩子，是叔对不起你。”

“叔，我相信您一定知道，这种事儿，不是谁逼谁就能——”

立云和叹了口气，打断他，“小曙，我常年在外边做生意，看过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放在别人身上觉得理解尊重，或者当个故事讲讲热个气氛，可是放到自己身上，就没那么通情达理了。你们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这时候觉得喜欢，觉得要一辈子，其实很不理智，立宵这孩子，自小烂桃花，说句自大的话，他就是招人稀罕，以前他乱来，我不管他，是觉得他有分寸。小曙你性格好，成绩好，懂事，你应该知道，你们以为的感情，可能就是羡慕对方身上一些闪光的特质，这些你们现在觉得稀缺的东西，到了更大的世界，其实是很常见的。”

立云和的声音越发沉稳，“小曙，我听老师说，你数学竞赛获了奖，已经得了保送的名额，你的前途一片大好，叔叔知道你家的处境，也知道你有多想从这里走出去。叔叔小时候家里穷，也是你这样的想法，想靠自己干出一番事业。立宵在这里习惯了，叔叔没有指望他有什么大作为，做父母的，就希望孩子们健康快乐，他一直不太上进，好在心性很好，那时候叔叔对他的期望，就是普普通通的在这里上完初中，等大一点儿，结婚生子，平淡一生，也是一种福气。后来他遇见你，被你指引着上进，到现在这么优秀，叔叔一直很感谢你。”

立云和拍了拍迟曙的肩膀，“叔叔不是封建的人，感情这种事儿没什么错，但是你们都太小了，你们不知道这种事儿有多难，光是那些闲言碎语，就能让你们不攻自破。小曙，特别是你，立宵是一时兴起要奋进，可我听立宵说，你已经努力了很久了，一门心思要走出去，立宵一直求我别告诉迟林，迟林要是知道了，你能想的出他会干出什么，你的前途不要了吗？”

迟曙闭了闭眼。

是啊，立宵很清楚，立云和再怎么样，也不舍得真的把他怎么样，可是迟林呢，他要是知道了，会做出些什么来，他可是把名声和面子顶得比命都要重。

立云和看迟曙不说话，就接着说，“小曙，你们的未来不是同一条路，更何况你这么优秀，没必要走这么一条路，叔叔会给立宵转学，他也同意了，到时候时间久了，其实慢慢就好了。”

迟曙想说些什么，立云和却没给他机会，“你想想，这件事要是让立宵她老奶知道了，她那么大岁数，接受得了年轻人新潮的玩意儿吗，她怎么受得住？叔叔知道，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走错了路，纠正过来就好了。”

“立宵同意了。”

“我会把他转回去。”

“别那么麻烦了。”迟曙轻声说，“立宵现在在这里已经适应了，成绩也在提高，还遇到了好的老师。”迟曙声音有些哑，他的心刺痛一般，“我就无所谓了，我已经保送了，在哪里都一样，我转学吧。”

立云和沉默着，迟曙接着说，“也许您应该问问立宵，他是想在这里，还是走出去，看一看，他不说，未必是不想出去，您也说了，我们还年轻，这里困不住我们，以前说不想出去，也许是觉得没有希望，有了能出去的可能性，未必不想出去看看。”

迟曙说完，就出去了，回去的路上，夜色已经降临了，他骑着小电车，义无反顾往浓重的黑暗里驶去。

现在的小曙还是一个勇敢的人，觉得一切事情只要努力，只要坚持，就可以解决。他不悲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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