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夜莺 第6章 外出

窗帘遮光性很强，冬季早晨准备充足的一缕光无处可入，叶如莺的生物钟失灵，直到八点才慢吞吞睁开眼睛。

花了一秒钟适应昏暗。

第二秒思考这是哪里。

身体先于意识一步凭肢体记忆找到手机，摁开，时间亮起，三秒，熄屏。

又摁亮。

两遍。

叶如莺惊得条件反射坐起来，肩背瞬间一片凉丝丝，又一点点被温热的暖气抵消覆盖，大脑回忆系统开始加速。

她昨晚居然迷迷糊糊睡着，忘记设置闹铃，而且没有在六点半自然醒。

叶如莺愣愣在床上待了片刻，倏然回神，掀开被子下床，脚步略为匆忙地站到厚重窗帘前，手摸索着碰到质地有些硬的布料，不扎人，捏住，攥紧了，胸中暗自吸入一口气，三、二——

唰。

天色好白。

白得刺眼。

寒雾像棉花糖，稀松轻柔，看上去很快就要抵挡不了越来越盛的光晕。

太阳高高的，好小。

好暖和。

花园里薄薄的雪和糖霜一样，晶莹、可爱，宛如儿童绘本里精美的乐园。

叶如莺闭眼，凑近窗边，手贴上去，指腹立即冰得发麻，却一动不动，深深感受这份祥和的宁静。

连鸟雀也识趣地不打扰。

叶如莺觉得自己大概站了两三分钟，不算很久，但云京的冬日清晨冷如刀割，鼻尖几乎已经失去知觉。她正要穿上家居外套去洗漱，花园入口铁门被往外拉，薄云笙一身灰色运动装走进来，似乎刚刚运动完。

叶如莺不由自主停下来。

薄云笙走到花园中间与树相近的位置，有所察觉似的，抬头直接看向二楼。

从楼下看这面窗差不多只能瞧见上身，近视度数深一些也许脸都认不清。

可是薄云笙大约有三五秒定住视线，完全与叶如莺目光相接，让人很难怀有侥幸心理。

叶如莺喉中莫名吞咽一下，拖鞋磨蹭着退了半寸，像被当场抓住错误的小孩。

随后也如小孩似的，讨好地翘起嘴角，摇了摇有些僵住的手。

薄云笙真的看见了，冲她点头，仿佛说“早上好”。

没有笑。

打完招呼就恢复正常平视前方的样子，迈步要走。

虽然叶如莺印象中薄云笙不笑的时候更多，但她看着薄云笙几步便消失在花园，心跳渐快，转身一面走一面穿好外套，打开门匆匆下楼。

薄云笙在餐桌边接水，听到动静回头，叶如莺恰好踩下最后一级楼梯。

在比刚才更近、高低角度差异更小的地方对视，叶如莺确信薄云笙以一种迅速而细致的方式上下扫过她，没有叹气、没有评价，仿佛有意沉默，却更为直观地展现出平衡度极佳的含蓄不满——只要叶如莺不好奇、不在乎，装作不知道就万事大吉。

“怎么了？”薄云笙先开口。

“我……”

叶如莺说一个字，发觉飘浮得厉害，有失稳重，当即合上唇，调整气息，不自在地走近薄云笙，大概还有两步左右停下，惭愧道：“薄先生，抱歉，我起晚了。”

昨夜她还计划早起，提前准备早餐，谁知发生意外，计划被打乱不说，顺带被薄云笙误会爱睡懒觉。

薄云笙付出一笔不菲的价钱带她来、留下她，避免她陷入其余糟糕的境地，慷慨承诺她梦寐以求的自由，她实在做不到只当一名被动的接受者，每天心安理得舒适享受，即使提供这份舒适所耗费的“资源”对薄云笙而言不值一提，即使薄云笙将此定义为等价交换。

人皆有私，善意无价。

叶如莺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完美无瑕。

地下城那些看客的钱，和薄云笙的钱，一样吗？不一样吗？

借助前者摸到愿望的门阀，心里没有生出多少谢意，下一秒却仿佛受了救命之恩，对后者假惺惺地献殷勤。

甚至连献殷勤都唯唯诺诺不得其法。

叶如莺早已自嘲过许多夜晚，有些疲惫、腻烦，于是在薄云笙没有回话的空档，一手捏住另一手手腕，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没关系，过去已成定局，她不躲也不逃，不会找借口粉饰、不会没心没肺地遗忘，那是她的一部分，正如此刻，她想做的、她想说的，依然是她真真正正的一部分。

她只需要坚定地面对。

人生数载，生老病逝，离愁喜乐，唯有面对得以安宁。

叶如莺浮乱不定的心绪一缕缕下沉，回到身体最底部。她静静等候薄云笙的“判决”。

“才八点左右，不晚。”

薄云笙好像永远不会惊讶，也不深沉，静谧如一块透明坚固的玻璃。他看了看墙上的钟，道：“我以为你会睡得久一些，在外面多跑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做早饭。你想吃什么？”

……不是不满她起晚了？

叶如莺脑中蒸起一阵空白，再开口便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薄先生你累了，先休息吧，早饭我可以做。”

薄云笙：“你洗漱好了？”

“……没有。”

叶如莺想起下楼前她既没有洗脸刷牙，没有整理头发，也没有换一身方便示人的衣服。她什么都没收拾妥当就下来了。

“你先洗漱。我基本每天都会早起晨练，习惯了，不累。”这次薄云笙指向更明确地问，“想吃中式还是西式？”

“……中式。”

“面？”

“可以的。”

“忌口呢？”

“香菜……我会过敏。”

“只有这个？”薄云笙走到厨房，从冰箱上取下一张便利贴，拿起笔，单手撑在餐桌前记录，“口味偏淡、偏重？”

叶如莺说“嗯”，又说：“偏淡，不太能吃辣……但不是非常辣的话，也能吃。”

她拖鞋跟着动了动，瞄见便利贴上原本写着两行字，方向反了，加之距离不算特别近，辨认起来有轻微的困难。

好在薄云笙大方为她解惑。

“我不喜欢吃酸，鸡蛋只能接受炒着吃，魔芋、芹菜一律不沾，闻到味道会控制不住反胃。”

薄云笙坦然陈述自己多么挑食，而后将便利贴递给叶如莺，“还有什么不喜欢吃，可以添在下面，以后阿姨做饭时会注意。”

叶如莺终于看清了方块纸片上的字，笔锋有力，转连自如，不过于秀气或粗犷，和写下它们的人一般俊逸无二。

叶如莺手指从便利贴细细的边缘划过，微微笑着还给薄云笙，“我就不写了，没有特别不喜欢吃的。谢谢薄先生。”

薄云笙似乎花了一秒来确认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一秒后才接过，说：“好。”

他把便利贴贴回冰箱门，以防万一掉下来，还用一块冰箱贴压住。

叶如莺又跟过去两步，发现那块冰箱贴是一只卡通的立体小熊，颜色亮丽，做工精细，不像小时候的旧物或街边随手淘来的手工品。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薄云笙喊她，她才发现身体无意识靠在了厨房门框边，已经离冰箱很近很近，尴尬地立刻退到门框之外。

“我……我先去洗漱了。”叶如莺说。

薄云笙：“嗯，去吧。”

叶如莺转身去向楼梯的动作比下来时还要仓促。

就在踏上楼梯前一刻，背后薄云笙忽然提高声量道：“等一下。”

叶如莺并脚顿住，抿唇回头。

薄云笙手里拿着一颗鸡蛋，运动服袖口挽起一半，在叶如莺听话地与他撞上目光后像是又有难以名状的迟疑思忖，和先前某副神态**成相似，叶如莺耳膜仿佛被心脏沉沉敲打。

“冬天天气凉，尽管家里地暖二十四小时工作，早上起床尽量及时穿上外套。感冒不是大病，不过生病总归不舒服。”

薄云笙淡而缓的语调说不上是叹气或调侃：“云京和西海很多差异，原谅我多嘴。毕竟我还是希望至少这个地方不会在一开始就给你留下坏印象。”

分针静悄悄沿着轨迹啪嗒、啪嗒。

叶如莺却觉得那动静放大无数倍有规律地拍拨她的神经。

“……好的。”

叶如莺模糊回想自己大约是这么答应的。

薄云笙做了葱油拌面。

给叶如莺的那碗多加了一颗煎蛋，黄澄澄，还有煎得刚好的脆脆的焦糖色，有一种油而不闷的香气。

“正好，我估计你该下来了。看看面够么，味道调不调。”薄云笙将面对着摆放好，围裙仍然系在腰后。可能由于围裙是黑色，昨天叶如莺就在想，薄云笙穿着看起来一点也不别扭，反而好像显得身型更加挺拔坚实。

温暖的屋子，温热的食物，以及温柔的、在乎她想法的人。

“够的。”叶如莺坐到桌前，挑起筷子尝了一口，对薄云笙笑着道，“很好吃，我喜欢。”

“那就好。”

叶如莺对薄云笙说“谢谢”，吃的时候嚼得很慢，没有剩。

薄云笙早饭吃得不多，速度也快，比叶如莺先吃完，吃完后说要上楼冲澡，让叶如莺吃完了把碗放在厨房等他来洗。

“你可以准备一下，等我洗好我们就出门，应该晚上才会回来。”

叶如莺点头答应，吃完后却没有听薄云笙的话，把两人的碗洗好，考虑片刻，上楼收拾出一个圆形的棕色斜挎包，装了润唇膏、卫生纸和充电宝。

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薄云笙没有告诉她，也许是去带她去买日用品，可薄云笙又说会在外面待到比较晚，那就也许不是。

薄云笙再下楼时穿了一身和昨天类似的黑灰色搭配。

发现餐桌和厨房干干净净，叶如莺强作镇定的和他对视，薄云笙无奈失笑。

不听话、但勤劳独立的小鸟。

他怎么可能批评她。

“看来下次不能放你一个人吃饭了。”为了打消叶如莺的不安，薄云笙玩笑道。

叶如莺接收到薄云笙没有生气她阳奉阴违的信号，放松下来，不知道说什么不会破坏气氛，顺口道：“谢谢薄先生。”

薄云笙想，小鸟喜欢说谢谢的习惯也得慢慢纠正。

“走吧。”

薄云笙领叶如莺到车库，径直走向驾驶座。

叶如莺不明显地顿了顿，在后座和副驾驶选择了副驾驶。

她扣好安全带，前窗玻璃的景象随车子启动一点点变换，两侧枯木挂雪，路面平整干净，寒霜的气息好像也清晰可闻，天越渐明亮。

周围车、建筑也越来越多。

说明他们大概率在往城区走，而不是更远的郊区。

工作日的车流高峰期已过，途中没有遇到堵塞，偶尔因红灯停下的静止期也显得不够宽裕，叶如莺不确定要不要分散薄云笙的注意力，毕竟她的问题不用多久就能得到答案，对方也许会认为多此一举。

“想听音乐？”薄云笙余光似乎往右边倾斜了一瞬，“还是有东西忘拿？”

叶如莺觉得自己在薄云笙面前无所遁形，并且似乎用不了多久就将要适应这种无所遁形：“……不是。”

薄云笙眉心拧起一点，“不舒服？”

他疑心是早上着凉了晕车。

“不是的。”叶如莺连声否认，手指蜷缩着扣在一起，终于，小声问，“我只是好奇……薄先生，我们今天要去做什么？”

薄云笙眉心渐渐松开，利用观察后视镜的空档多侧过一些头看了看身边坐姿温顺却并不算十分松弛的人，心尖莫名淌过一股流动的很轻的东西，和周遭的安静融为一体。他充当司机搭载别人的经历屈指可数，那些人也不会像叶如莺这样柔弱、无辜、不安地向他发问，全然依赖他的回应。

“昨天说的，带你去买生活用品。”

叶如莺闻言一怔，惊讶薄云笙似乎把她当幼稚园的小朋友，她不熟悉云京，但成年了，一个人外出购物还是能顺利做到，没必要占用薄云笙的时间承担“监护人”职责。

她嗫嚅嘴唇，揪住安全带，想再说谢谢，又发觉这两天谢谢说得太多，好像被滥用，迟疑的间隙，薄云笙转动方向盘拐过一道弯，说：“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