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蜿蜒的水道上又行了大半日,两岸的景致开始悄然变化。水的颜色从浑浊的黄绿渐渐转为一种沉静的黛青,流速也明显快了些,推着小船不由自主地向前。空气中的水汽愈发浓重,风里带来远方隐约的、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像是无数面巨鼓在天地尽头同时擂响。
“听这动静,前面怕是有大潮。”船夫一边费力地稳住舵,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
春分抓紧了船舷,看着两岸飞速掠过的,并非荒芜而是异常茂密的植被,心里直打鼓:“那老丈说得吓人,什么邪性,贫瘠,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可看这草木长势,不像啊?”
拾遗也扶着船篷边缘,努力在颠簸中站稳,目光扫过那些绿得近乎墨色的树林,疑惑道:“此地生机之旺,确实与传言相悖。只是这风……吹得人心里发慌。”
烬依旧稳稳地立在船头,任凭衣袂翻飞,身形没有一丝晃动。他凝视着前方水天相接处那道越来越清晰的白线,眼神锐利如刀:“事出反常必有妖。生机过盛,有时比死寂更危险。”
当小船奋力拐过一道巨大的,布满嶙峋怪石的江湾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那低沉的轰鸣也瞬间化作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是潮!
只见视野尽头,一道横贯天地,高达数丈的水墙,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奔腾而来!
潮头如千万匹脱缰的白色野马,鬃毛飞扬,嘶鸣着冲向天际。
巨大的浪涛前赴后继地拍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溅起的漫天水花在偏西的日光下折射出无数道细小绚丽的彩虹,水雾弥漫,将整个岸边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壮丽的虹光之中。
然而,比这自然奇观更让人吃惊的,是岸上的人间盛景!
沿江搭建了长长的观潮木台和数不清的临时棚屋,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小贩们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售卖着当地特产的,撒着芝麻的“潮头饼”,用五彩贝壳串成的风铃,以及各种号称能“镇潮保平安”的木雕护身符。空气中混合着油炸面食的焦香,人群汗水的味道,江水的腥咸,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万物加速生长发酵般的浓烈生机。
这座城,洋溢着截然不同的生气。
“这……这便是那邪性,贫瘠的淤越?”春分扶着栏杆,瞪大了眼睛,几乎要把半个身子探出去,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这……这比我们路过的任何一个城镇都要热闹!”
拾遗也被这极致的动与静,自然伟力与人间烟火的交织所震撼,喃喃道:“潮汐之力,竟能孕育如此景象……秋分神官,果然非同凡响!”
烬的目光却越过喧闹的人群和壮观的潮水,投向更远处。他注意到,那些人群聚集,生意兴隆的区域,植被格外青翠,甚至有些草木的叶片肥厚得有些不自然。
而与这片繁华仅一线之隔的外围,土地的顏色却隐隐透出一种疲惫的灰白,仿佛所有的精华都被强行抽取,汇聚到了这沿江的狭长地带。
“看那里。”烬抬手指向那片颜色差异明显的边界,声音低沉,“生机与衰败,仅一步之遥。这潮汐带来的,恐怕不全是好处。”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当地官府低级吏员服饰,面色有些苍白紧张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和毛笔,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几……几位客官,是远道而来观潮的吧?”
年轻人说话有些结巴,眼神不太敢与他们对视,只是低着头,双手将册子往前递了递,“按……按我们淤越的规矩,外来客商都需在这潮汐名册上登记一下姓名,籍贯和来处。以便……以便官府安排指引,也免得……免得冲撞了潮神,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这微凉的江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淤越之地,表面是观潮盛景,暗地里,似乎涌动着与那被无形力量约束着的潮水一般,不容窥探的秘密。
登记之后,他们随着人流往里走。越往里,越是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异常的富足。路边的果树上,果子多得快要压断枝条,甚至无人采摘,任由其熟透落地,散发出浓烈的,近乎酒醉的甜香。田里的稻禾更是密集得吓人,稻穗低垂,几乎要触到地面。
“我的天……”春分指着路边一株野生的浆果丛,那上面结的果子个个都有鸽卵大小,紫得发黑,“这果子也长得太……太努力了吧?看着就好吃!”她咽了口口水,吃货的本性暴露无遗,但还是克制住了去摘的冲动,毕竟这地方透着古怪。
拾遗也注意到,这里的许多植物虽然硕果累累,但细看之下,叶片往往缺乏光泽,甚至有些卷边,像是透支了生命力在强行支撑这过度的繁华。
他们在靠近江边的一处高地上,找到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
客栈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一脸和气生财的模样,但当他听到烬状似无意地问起远处那些看起来不太精神的土地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打着哈哈道:“客官说笑了,我们淤越有潮神庇佑,土地肥沃着呢!那些地方……那些地方只是暂时休耕,对,休耕!”
这欲盖弥彰的态度,更加深了三人的疑虑。
安顿下来后,烬独自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捏着一把从不同地方取的泥土。他将泥土放在桌上,示意拾遗和春分看。
“你们看,”烬用手指拨弄着那些土,“靠近潮水和人群的地方,土色深黑,看起来肥沃,但捏在手里感觉发黏,缺乏蓬松感。”他又指向另外一些颜色灰白,颗粒粗糙的土,“这些是从边缘地带取来的,干涩,毫无养分,像是被彻底榨干了。”
他拿起一点颜色最深的土,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紧锁:“而且,这土里……有一股极淡的,不像是正常草木腐烂的味道,倒像是……某种东西燃烧后的余烬,又带着点腥气。”
“这意味着什么?”春分追问。
“意味着,”烬抬起头,目光沉静,“这片土地的丰饶,很可能不是自然循环的结果,而是某种力量在强行喂养,或者说……透支。就像为了让一盏灯更亮,不停地添加灯油,却不管灯芯是否能承受,最终只会加速其燃烧殆尽。”
“透支……”拾遗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词。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异常喧闹的锣鼓声和欢呼声。他们推开窗,只见江边那座最大的观潮台上,不知何时已装饰了彩绸。那位负责登记的年轻吏员正满头大汗地维持着秩序,而人群正朝着一个方向热烈地欢呼着。
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朴素的靛蓝色布衣,身形高大,面色红润的老者,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正微笑着向人群挥手。他看起来慈眉善目,步履稳健,周身仿佛自然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气息。
“那就是秋分神官!”客栈楼下有人兴奋地喊道,“丰收老爷来看我们啦!”
『竟然有如此亲民的神官!』
秋分神官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客栈窗口的注视,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准确地找到了烬,拾遗和春分。他脸上温和的笑容未变,甚至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微微颔首示意。
那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善意。
然而,在他身后,那依旧在不知疲倦咆哮着,轨迹却异常规整的大潮,以及这片土地上生机与衰败并存的诡异景象,都让着一切,氤氲在一个不真实的梦里。
『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神官。』
淤越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