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如纱,裹挟着湿润的晨风,轻轻拂过江东早起的码头。昨夜篝火边那场各怀心事的倾谈,其沉重并未完全散去,却仿佛被这江南水汽浸泡得柔软了些,化为三人之间一种无言的默契。
露水滴台,炊烟袅袅。
他们沿着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路,寻着人声与炊烟,找到了一处生意兴隆的临江早摊。
摊主是位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的老者,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深蓝围裙,正手脚麻利地将一条条处理干净,鳞片闪着微光的鳜鱼放入厚重的杉木桶中。
他抓起一把粗盐,均匀地撒在鱼身上,又倒入恰到好处的清水,动作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韵律。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奇异的味道——那并非单纯的腐臭,更像是一种混合了盐的咸涩,木质桶的清香与鱼肉本身在微妙转化中释放出的,极具穿透力的复杂气息。这种气息,直击三人的灵魂深处。
“老丈,您这鱼……味道似乎有些……特别。”
春分下意识地用衣袖掩了掩鼻子,纤秀的眉毛微微蹙起,流露出天街出身者惯有的,对不雅气息的本能排斥。然而,她那双清澈的杏眼中,除了嫌弃,更闪烁着一种被强烈勾起的,属于资深美食家的专业探究欲。
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老者的动作,仿佛在解读一门古老的技艺。
老者闻声抬头,见到问话的是个灵气逼人的小姑娘,不由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几乎要震散周遭的薄雾:“姑娘是外乡人吧?哈哈,这可是我们江东水里土生土长的宝贝,叫做臭鳜鱼!别看它名儿不中听,闻着也怪,待会儿吃到嘴里,那滋味,啧啧,神仙闻了都得思凡哩!”
“臭……鳜鱼?”
拾遗站在春分身侧,闻言也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这名字直白得近乎粗野,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在天街看见的那些称作“玉露团”,“缠花肉”等雅致的膳食,便也好奇这鱼的味道了。
烬抱着臂膀,默不作声地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玄色劲装的身影在朦胧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
他的目光锐利,扫过那咕嘟着气泡的木桶,掠过老者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双手,最终落在那条正被腌制的鳜鱼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思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这话,像是在评鱼,又似乎意有所指。
老者闻言,浑浊却精亮的眼睛顿时一亮,满是赞赏地看向烬:“这位公子是明白人!是真正懂生活的!您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这臭鳜鱼啊,就得经历一番由香到臭,再由臭生香的脱胎换骨,才能成就那极致之味嘞!”
不经历些磋磨,哪能品出真滋味?平平顺顺,反倒淡而无趣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木桶盖好,置于阴凉通风处。
就在这时,春分忽然又用力吸了吸鼻子,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眼神骤然亮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
“等等……这后调……是徽州一带的古法腌制?用的是肉厚少刺的活水鳜鱼,用淡盐水浸润,在温度二十五度左右的环境下,木桶发酵三到五日,待其蛋白质分解,产生这种特殊风味……老丈,我说得对不对?”她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内行气质。
老者顿时惊得张大了嘴,手中的葫芦瓢都差点掉落,他上下打量着春分,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哎呦!我的老天爷!姑娘……您,您可真是神了嘞!老头子我守着这祖传的手艺几十年,在这江东码头迎来送往,还是头一遭被您这样年轻貌美的外乡姑娘,说得这么门儿清!连温度和木料都分毫不差!您莫非是食神下凡不成?诶呦诶呦!”
这下,连一旁的烬和拾遗都难掩惊讶地看向春分。
感受到两人诧异的目光,春分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小声解释道:“天街……膳食坊的典籍里,对人间各地美食都有收录,我……我闲暇时看过一些。” 显然,这“看过一些”绝对是谦虚了。
说笑间,老者已取出一条腌制恰到好处的鳜鱼。鱼身微挺,鳞光内敛,带着一种历经时光酝酿后的沉静。
铁锅烧热,淋入本地压榨的菜籽油,待油温升至七成,老者手腕一抖,鳜鱼滑入锅中,“刺啦——”一声悦耳的脆响,滚油与鱼身热烈地拥抱,水汽与香气瞬间升腾,那股特殊的“臭”味在高温的催化下,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变得愈发浓郁而富有攻击性。
然而,奇妙的变化随之发生。当鱼身被煎至两面金黄,焦香四溢时,老者娴熟地舀起一勺自家秘制的酱汁——那酱色深褐浓稠,由豆酱,辣椒,姜蒜等十几种香料熬制而成——均匀地淋在鱼身上。紧接着,撒上一把切得细细的香葱,姜末和干辣椒段,最后,沿着锅边烹入一小盅本地酿造的黄酒。
“嗤——”的一声,一股更加复合、更加霸道的香气如同爆炸般扩散开来,那之前的“臭”味竟似被这咸香,焦香,酒香与酱香彻底驯服,转化,融合成一种勾魂摄魄,让人口舌生津的极致诱惑。
当一盘精心装点的臭鳜鱼被端上那张略显斑驳的木桌时,视觉与嗅觉的冲击达到了顶峰。
鱼皮金黄微皱,紧紧包裹着饱满的鱼肉,深色的酱汁如同琥珀般包裹其上,翠绿的葱花和鲜红的辣椒点缀其间,色彩对比鲜明,充满了粗犷而鲜活的生命力。
烬和拾遗还在审慎地观望,春分却已双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拿起竹筷,目标明确,精准无误地伸向鱼腹之下,那块公认最是嫩滑的“蒜瓣肉”。她小心地吹散热气,然后将那一小块如玉般洁白的鱼肉送入唇间。
她细细品味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满足地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嗯——!火候把握得妙至毫巅!外皮煎得微脆,完美地锁住了内里丰沛的肉汁,这秘制酱汁的咸香与醇厚,已经完全渗透到每一丝鱼肉肌理之中,恰到好处地压制了发酵可能带来的微腥……拾遗大人!烬公子!你们快尝尝,此物只应人间有,天街哪得几回闻呐!”
她甚至顾不上礼仪,又迅速夹了一筷子,腮帮子微微鼓起,像只贪食的仓鼠,那瞬间抛开所有烦恼,全心沉浸于美食之中的纯粹模样,灵动而可爱。
看着她这难得一见的情态,拾遗和烬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以及片刻的轻松。
拾遗被春分的吃相勾得食指大动,也鼓起勇气,学着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那复杂的滋味如同烟花般在他空茫的味蕾上炸开。
外层焦香,内里鱼肉却异常紧实,嫩滑,鲜咸微辣,醇厚无比,那独特的发酵风味并非消失,而是化为了底蕴深厚的魂,与酱汁的魄完美融合,形成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直击灵魂的味觉震撼。
他忍不住微微点头,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惊叹:“确实……别有洞天。这滋味,竟让人有些……莫名的熟悉。”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带着一丝自我怀疑的恍惚。
烬也依言尝了一块,他吃得慢,品得细,仿佛在分析敌情般严谨。片刻后,他放下筷子,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妙哉。”
那是很高的评价了。
这一刻,江风带着水汽温柔拂过,码头传来船工号子与商贩的叫卖,嘈杂而充满生机。
浓郁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香气萦绕在小小的食摊周围。昨夜的沉重,身份的谜团,前路的未知,仿佛都被这碗碟之间热烈而真实的滋味暂时驱散,冲淡了。
春分已然彻底投入,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兴致勃勃地与老丈探讨起酱料中几种罕见香料的配比心得。
拾遗专注地品尝着,努力捕捉着那被美味偶然勾起,却如游丝般难以把握的飘忽熟悉感。
烬则目光沉静地看着暂时忘却烦恼,流露出本真性情的两人,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慰藉。
就在早餐接近尾声,春分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擦拭嘴角时,那健谈的老者一边收拾碗碟,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说道:“看三位这打扮和气度,不像是寻常旅人,倒像是……要去办什么大事的。若是往南边去,过了江,可得小心些了。”
烬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看向老者:“老丈何出此言?”
老者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些微的忌惮:“南边过去不远,就是淤越地界了。那地方,邪性得很!听说早年间也是个水草丰美的好地方,不知怎的,几十年前突然就变了,土地慢慢变得贫瘠,种啥都不长,水也带着股怪味。有人说,是得罪了地下的神灵,也有人说,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盘踞在那儿吸地气。近几年,更是时不时有人去了就回不来的……三位若是非去不可,千万当心,尤其是晚上,最好绕道走。”
“淤越……” 拾遗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来自海右的《匠心手札》,仿佛这两个字与手札之间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应。
烬的眼神沉静如水,看不出情绪,只是淡淡道:“多谢老丈提醒,我们记下了。”
春分则若有所思,方才享受美食的轻松神情渐渐收敛,重新被一种属于天街行走的审慎所取代。淤越……这片被不详传闻笼罩的土地……”
『管你呢!』
这顿充满市井烟火气的早饭,像是一道温暖而有力的光,短暂地照进了他们布满阴霾与谜团的旅程。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未知的淤越更添了几分凶险的色彩,但至少在此刻,唇齿间残留的鲜活**的滋味,胃里充盈的暖意,以及同行者之间那无声滋长的默契,都化作了一份继续前行的力量。
人间至味,或许不止在食物,更在于这风雨同舟时,片刻的温暖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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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