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如同打翻的砚台,墨色一层层浸染天际。长春宫内的烛火一盏接一盏熄灭,只余廊下几盏琉璃宫灯,在秋夜里固执地晕开一圈圈暖黄色的光晕,像少年人欲说还休的心事,朦胧又挠人心肝。
沈清辞躺在柔软如云的锦榻上,翻来覆去,被褥间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值夜的小宫女茗雪年纪尚小,坐在冰凉的金丝楠木脚踏上,脑袋如同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终是抵不住困意,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这细微的鼾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反而更衬得夜深沉。
她拥着轻暖的蚕丝被,却总觉得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如同最狡猾的蛇,从四肢百骸悄悄钻入,缠绕不去。这不是殿内炭火不足的冷,而是一种……更奇异的感受。
「系统,」她终于忍不住,在脑海中轻声发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困惑,「这亲密值……到底算什么?仅仅是为了解锁那些功能吗?」
「亲爱的宿主,」阿观测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点慵懒,又仿佛含着笑意,「它啊,就像你们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线,测的是‘靠近’的温度。信任多一分,默契添一重,并肩时心跳稳一度,这数值便悄悄往上涨。它不强迫什么花前月下,但若真有星火偶然溅落,燃起那么一丁点儿……本系统也是乐见其成的,数据多样性总是好的嘛。」
沈清辞脸颊“唰”地飞起两朵红云,好在夜色深沉,无人得见。「胡……胡说什么!」她在心里啐道,带着几分羞恼。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劳什子“星火”,屏息凝神,却愈发清晰地感知到,那股萦绕不散的凉意,似乎并非源于自身,也非来自殿内,而是顺着那道无形的、奇妙的牵绊,从另一端隐隐渗透过来——像初冬的第一片雪花,轻飘飘地,带着微弱的重量和清晰的凉意,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心尖上。
他……那边很冷吗?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间荡开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听雪轩太远,他根本无法入住。那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安排的“隔壁偏殿”……她白日里心乱如麻未曾细想,此刻才猛地记起,长春宫的偏殿并非独立寝居,不过是宫人轮值时暂歇的耳房,狭窄、阴冷,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床榻。以江鹤轩那表面温润如玉、骨子里却比谁都骄傲和体贴的性子……
她倏地坐起身,丝绸寝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纤细的锁骨,夜间的微凉空气触及肌肤,激起细小的战栗。心口跳得有些急,有些乱。她赤着白皙的双足,踩在微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像一只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伸出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极轻、极缓地推开一条窄窄的缝隙,生怕惊动了什么。
月光如水银泻地,澄澈清明,将庭院照得纤毫毕现。廊檐下,那张平日里用来午后小憩的湘妃竹榻上,和衣而卧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江鹤轩侧身躺着,面向庭院,身上只盖着一床看起来就甚是单薄的靛蓝色锦被,墨色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铺散在玉色的瓷枕上,更衬得露出一小片后颈肌肤白皙得晃眼。秋夜的寒露早已凝在榻边几丛晚香玉的叶片上,泛着晶莹脆弱的光。一阵夜风穿廊而过,带着透骨的凉意,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也让他搭在锦被外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
他就这样,毫无遮挡地睡在这秋夜寒露、四面透风的廊下。
沈清辞的心,像是被那细微的、无意识的蜷缩动作轻轻揪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是因为那该死的十丈之限,更是因为他那份刻进骨子里的、不愿因自身缘故让旁人受丝毫委屈的温柔与担当。
她猛地收回视线,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心绪纷乱如麻,像是被投入无数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犹豫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冲动促使她转过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唤道:“流萤。”
“郡主?”一直守在外间未曾深睡的流萤立刻应声挑帘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件未做完的针线,脸上带着询问。被打扰了清梦的小茗雪也迷迷糊糊抬起头,揉着惺忪睡眼。
“江公子……”沈清辞顿了顿,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他……今夜歇在哪里?”
流萤面上立刻露出显而易见的为难,她放下针线,低声道:“回郡主,江公子他……执意不肯占用宫人们的住处,说于礼不合,也怕扰了她们歇息。奴婢和福安公公劝了许久,公子只是摇头。实在无法,只好在廊下备了这张竹榻和衾被……公子他,执意就歇在庭中了。”她说着,目光里也带着几分不忍和钦佩。
果然如此。
沈清辞不再犹豫,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断:“去,”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把我那件玄狐皮的斗篷拿来。”那是去岁冬日父皇特意赏赐的贡品,毛色油亮乌黑,没有一丝杂色,内衬是暖和的云锦,异常蓬松保暖。
流萤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郡主坚定的神色,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转身快步走向衣柜。小茗雪彻底醒了,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流萤姐姐取出那件看起来就无比贵重大气的斗篷,又看着郡主亲自接过,抱在怀里。
那斗篷沉甸甸的,带着衣柜里薰染的淡淡冷梅香。沈清辞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些勇气,然后自己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股清冽寒凉的空气立刻迎面扑来,激得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她拢了拢身上单薄的丝绸寝衣,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放轻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像踩在云端一样,一步步走向廊下的竹榻。
守在几步外,正靠坐在廊柱下打盹的老太监福安被开门声惊醒,见到是她,慌忙站起身,脸上写满了惊讶与不解,正要躬身行礼,沈清辞赶紧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福安会意,立刻垂手恭立一旁,花白的眉毛下,一双老眼却悄悄关注着。
离得近了,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安静的睡颜。长睫如同两排乖巧的小扇子,密密地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两道淡淡的青灰色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若有似无笑意的唇角此刻自然地抿着,线条柔和,褪去了白日的疏离与锋芒,显得格外稚气,也更……惹人心怜。他的呼吸均匀绵长,但脸色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有些过于白皙,甚至透出一种玉质的冰凉感。
她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放慢了。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将怀中那件沉甸甸的、带着她寝殿内暖香和冷梅气息的玄狐斗篷,一点点展开。黑色的皮毛在月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然后,她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将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覆盖在他原有的、那床看起来就单薄无力的靛蓝色锦被之上。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栖息在花瓣上的蝴蝶,怕惊散了洒落一地的月光,更怕……惊醒了榻上安然入睡的少年。
做完这一切,她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刚要悄悄吐口气转身离开,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眸!
那双眼在初睁时还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未散尽的睡意,水润迷离,仿佛蒙着江南三月的烟雨。但几乎是瞬间,那层迷雾被锐利的光驱散,恢复了惯有的清明,甚至比平日更显深邃锐利几分,在看清近在咫尺的她时,那锐利迅速化为了明显的错愕,随即,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如同受惊的鱼儿,飞快地掠过他清澈的眼底,荡开浅浅涟漪。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在清冷的月光下无声对视,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那小小的、有些慌乱的倒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粘稠的、令人心跳不断加速的静谧,仿佛连风都停滞了。
“吵……吵醒你了?”沈清辞率先回过神来,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被抓包的心虚和赧然,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想必已经红得不能见人。
江鹤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身上多出来的、那件明显属于女子、奢华得与这简陋竹榻格格不入的玄狐斗篷上。他眼底的情绪复杂地翻涌了一下,像是措手不及的惊讶,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的触动,最终归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的复杂。他撑着身子缓缓坐起,锦被和那件厚重的斗篷从肩头滑落些许,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青色丝绸寝衣,领口微松,隐约可见清瘦的锁骨。
“夜里风大,”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些,像被夜露浸润过的古琴弦,微微振动,带着刚醒时的慵懒和一丝刻意压制着的、不明朗的情绪。他的视线在她只穿着单薄寝衣、在夜风中显得愈发纤细柔弱的身影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那里面含着一丝极淡的担忧,“郡主……怎么出来了?”
“我……我有些渴,起来喝水。”沈清辞避开他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胡乱找了个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借口,感觉脸上的热度有增无减,像是有小火在烤,“看你……你怎么睡在这里?偏殿……不能住吗?”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自然、随意些,却带着连自己都听得出的别扭和紧张。
江鹤轩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弧度极浅极淡,却仿佛春风吹皱了一池静水,在他清俊的脸上漾开微澜。他没有拆穿她这漏洞百出的借口,只是抬手,用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拢了拢身上那件异常柔软温暖的玄狐斗篷,将那份突如其来的、带着她身上独特馨香的暖意,不动声色地、却又带着某种珍视意味地裹紧。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本该如此,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欢愉。
“无妨,”他抬眼望向墨蓝色的、缀满碎钻般星子的夜空,星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映出细碎的光芒,“这里……甚好。视野开阔,便于观星。”他顿了顿,目光从遥远的星河收回,转而落在她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段白皙柔美的后颈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迷人,声音也放得轻了些,像情人间的低语,“而且,距离……刚刚好。”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慢,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的意味,不像平日那般恪守礼数、疏离客气,反而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不偏不倚地轻轻搔过她的心尖。
沈清辞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疯狂地鼓噪起来。感觉脸上的热度快要烧起来了,连耳根都烫得惊人。她不敢再与他对视,那目光太亮,太深,仿佛要将人吸进去。慌忙低下头,浓密卷翘的眼睫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死死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绣花纹路,闷闷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少女独有的娇羞。
一直垂首恭立在旁的福安,虽然低着头,但那布满皱纹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悄悄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慈祥而又带着几分了然的弧度。站在殿门口,紧张关注着情况的流萤,看着郡主只穿着单薄寝衣站在寒夜里,忍不住轻声提醒:“郡主,当心身子……”
“夜深露重,”江鹤轩的目光在她那微微敞开的寝衣领口和泛着粉色的肌肤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礼貌地移开,但那一眼的关切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郡主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要……着凉了。”
“知……知道了。”沈清辞像是终于得到了特赦令,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快步走回殿内,连背影都透着几分仓促和羞窘。她轻轻合上门扉,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这样就能彻底隔绝外面那让她心慌意乱的月光、寒夜,以及那双深邃得让人无所适从的眼眸。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敢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腔里的心脏却仍在疯狂地跳动,一声声,沉重而清晰,撞击着耳膜。殿内温暖的、带着安神香气的空气重新包裹住她,那份之前萦绕不去的、从心底泛起的寒意,早已不知所踪。
她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牵绊另一端,传来的不再是浸染夜露的微凉与孤寂,而是被那件玄狐斗篷紧密包裹后,逐渐氤氲开来的、踏实而温暖的熨帖,那温暖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愉悦的波动。那温暖,似乎也悄然渡了过来,顺着那无形的线,一点点抚平了她心头的慌乱,留下一种酸酸甜甜、酥酥麻麻、难以名状的悸动,在静谧的夜里悄悄蔓延。
殿外,江鹤轩看着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带着香风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直到那扇雕花木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俊挺的鼻梁几乎要埋进那柔软温暖的玄狐皮毛里,清浅而独特的、混合着冷梅与少女体香的馨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是属于她的气息。他眼底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不再掩饰,如同投入湖心的月影,温柔地、一圈圈地漾开,点亮了他整张清俊的面容。他重新躺下,将带着她体温和气息的斗篷仔细地、严严实实地盖好,连线条优美的下颌都轻轻埋了进去,然后闭上了眼睛,唇角犹自带着一抹清浅的弧度。秋夜的寒意,似乎再也无法侵入分毫。
福安这时才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欣慰的笑意,低声道:“公子,老奴再去给您添个暖炉来?”
“不必了。”江鹤轩的声音从斗篷里传来,闷闷的,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满足和暖意,“……很暖和。”
「联结深度显著提升,心意初通,羁绊加深,亲密值 5。」系统的提示音在两人脑海中同时轻轻响起,不像往常那般机械平淡,反而带着一丝人性化的、近乎莞尔的语调。
夜色愈发温柔,风也缱绻,拂过廊下的晚香玉,送来阵阵甜香。庭中少年与殿内少女,隔着一扇门,各自怀揣着无人知晓的、青涩而隐秘的欢喜,沉入了一个被温暖包裹的、不再寒冷的梦乡。那刚刚增加的5点亲密值,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在月光与灯影都照不见的心底角落,悄悄缠绕、生长,缠绕上了一颗名为“心动”的、稚嫩而又蓬勃的幼芽。
[让我康康]两个善良小宝[狗头][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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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点小彩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