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光 第53章 第 53 章

太湖的烟波尚未在衣袂间散尽，一道隐秘的传讯便已追至楚玲珑暂栖的湖畔小筑。传讯方式极为特殊，并非飞鸽或信使，而是通过漕帮底层暗桩，以特定节奏敲击门扉三遍，留下一個看似普通的、装着新鲜莲藕的竹篮。莲藕中空，藏着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笺。

笺上无称谓，无落款，只有一行清峻中略带急切的小字：

“风起淮安，龙颜微动。父已北上，时机稍纵。盼晤于金陵栖霞，旧地新茶，共商残局。——琰”

是萧琰。

楚玲珑指尖捻着素笺，目光落在“父已北上”四字上。武林盟主萧千山，终于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亲自北上，直面天子。这无疑是破冰之举，但也将所有的压力与风险，扛在了他一人肩上。而“龙颜微动”，则印证了淮安事件后皇帝态度的微妙变化，那道旨在息事宁人的谕旨，便是明证。

时机确实到了。但“共商残局”？楚玲珑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这盘棋下到如今，她这个最初的“投石问路”者，似乎已成了双方都不得不正视，甚至需要借重的角色。萧琰邀她“共商”，意味深远。

她没有迟疑，当日便雇了一叶轻舟，离开太湖，再入金陵。

栖霞山位于金陵城外，以深秋红叶闻名，此时初夏，满山苍翠，另有一番清幽。楚玲珑依约来到山腰一处僻静的、由某位致仕官员捐建的私家园林“退思园”。园门虚掩，她推门而入，但见曲径通幽，亭台错落，却不见人影。

循着记忆（阿凝资料中曾提及此处是他们早年偶尔秘密相会之地），她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座半悬于溪水之上的水阁。阁中，萧琰负手而立，望着脚下潺潺流水，背影挺拔却难掩紧绷。阿凝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捧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期盼。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

不过月余未见，萧琰似乎清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硬朗，眼神中的郁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阿凝则明显憔悴了，即使强作镇定，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的血丝，也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楚姑娘！”阿凝率先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急切。

萧琰也转过身，对着楚玲珑郑重抱拳一礼：“楚姑娘，大恩不言谢。淮安之事，还有父亲北上……多谢姑娘周旋。”

楚玲珑微微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萧大侠言重了，我并未做什么，不过是因势利导而已。真正冒险的是萧盟主。”她目光扫过二人，“情况如何？”

萧琰请楚玲珑坐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父亲三日前已秘密抵达京郊，通过……一些旧日关系，递了请求觐见的密折。目前尚未有回音。”

他语气平稳，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紧张。皇帝是否愿见？见了又会是何态度？一切都是未知。

“淮安的消息传回后，朝廷内部争论很激烈。”阿凝接口道，她毕竟出身皇室，对朝堂动向仍有模糊的渠道感知，“强硬派认为父亲此时北上，是江湖服软的表现，主张借机施压，迫使江湖做出更大让步。但……似乎也有声音认为，这是一个化解宿怨的契机，不宜逼迫过甚。皇兄……态度晦暗不明。”

“那‘赤螭玦’与青州古墓的传闻呢？”楚玲珑问。

“传闻已遍及北地，甚至京城也有所耳闻。”萧琰道，“宗室之中，尤其是荣王叔祖一系，似乎对此颇为关注。有几位老臣私下议论，认为前朝旧事足可为鉴，暗示陛下当以‘仁德’化解当下僵局，以免史笔如铁。”他顿了顿，看向楚玲珑，“这想必也是姑娘的手笔？”

“顺势而为罢了。”楚玲珑淡淡道，“舆论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舟已行至中流，能否抵达彼岸，还需看掌舵之人如何抉择。”她意指皇帝与萧千山即将可能的会面。

“父亲临行前，让我转告姑娘，”萧琰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他此行，已抱定必死之心。若陛下执意不肯宽宥，他愿以自身性命，换取江湖安宁，也换我与阿凝……一條生路。”

阿凝闻言，泪水瞬间涌出，死死咬住嘴唇才未哭出声。

楚玲珑沉默片刻。萧千山这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以自己的血，来浇熄这燃烧了十几年的恩怨之火。悲壮，却也无奈。

“未必就到了那一步。”楚玲珑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陛下既然肯发那道缓和淮安局势的谕旨，又默许（甚至可能暗中推动）了‘赤螭玦’传闻的扩散，说明他并非铁板一块。他在权衡，在寻找一個既能维护威严，又能实际解决问题的办法。萧盟主此刻北上，正是给了他一個台阶。”

“可是……皇兄他……”阿凝声音颤抖，她对兄长的多疑与固执深有体会。

“此一时，彼一时。”楚玲珑目光深邃，“当年他初登大宝，根基未稳，需以铁腕立威。如今十几年过去，江山稳固，他或许更在意身后评价、朝局平衡。持续与江湖交恶，于国于己，皆无益处。萧盟主亲自出面，代表江湖释放出最大的善意，若陛下断然拒绝，于史官笔下，必成‘暴戾寡恩’之君。这，恐怕是他不愿看到的。”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更何况，还有那枚‘赤螭玦’和前朝太子的影子在一旁若隐若现。陛下是聪明人，他不会不明白，若将你们逼至绝路，难保不会有人借题发挥，将当年那桩可能并不光彩的宫闱旧案重新翻出来，届时皇室颜面，将遭受比私奔更沉重的打击。”

萧琰和阿凝听得怔住。他们身处局中，被恩怨情仇与恐惧焦虑所困，所思所想难免局限。楚玲珑这番站在更高格局上的冷静剖析，如同拨云见日，让他们看到了之前未曾想到的可能。

“那……依姑娘之见，我们如今该如何？”萧琰语气恭敬了许多，真正将楚玲珑视作了可以倚重的智囊。

“等。”楚玲珑吐出一个字，“耐心等待京城的消息。同时，你们需要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面对任何可能的结果。”楚玲珑看着他们，“若陛下愿和，你们需要拿出足够的诚意和保证，比如，远走海外，永不踏足中原；比如，萧大侠放弃继承盟主之位；比如，长公主殿下立誓永不泄露任何宫廷隐秘。”

阿凝和萧琰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们愿意！”

“若陛下不愿……”楚玲珑语气微沉，“你们也要想好退路。天涯海角，总有容身之处。活着，才有将来。”

水阁内陷入沉默，只有溪水奔流不息。

良久，阿凝轻声道：“无论如何，多谢姑娘为我们奔走谋划。此恩此德，阿凝与萧琰，永世不忘。”

楚玲珑摇了摇头：“我并非全然为了你们。这僵局持续太久，流了太多无谓的血，也该结束了。”

她站起身，走到水阁边，望着山下笼罩在暮霭中的金陵城轮廓。“我还会在金陵盘桓数日。若有消息，随时告知。”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将空间留给了那对命运悬于一线、彼此依靠的恋人。

接下来的几日，楚玲珑依旧隐匿行踪，但通过漕帮的渠道，密切关注着京城的动向。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各种小道消息在暗地里流传，有的说皇帝勃然大怒，将萧千山软禁；有的说双方相谈甚欢，不日将有佳音；更有甚者，传言边境有异动，朝廷可能借此转移国内矛盾……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直到第五日黄昏，一匹来自京城的、口吐白沫的骏马冲入了金陵漕帮总舵。马上骑士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手中紧紧攥着一封火漆密信。

消息如同野火，瞬间燃遍了知情者的圈子：

武林盟主萧千山，已于今日辰时，在紫宸殿偏殿，觐见当今天子！

会谈持续了近一個时辰！

具体内容未知，但据宫内隐约传出的消息，陛下并未震怒，萧盟主亦是安然离去！

退思园水阁中，当萧琰和阿凝从漕帮弟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两人紧紧相拥，阿凝更是泣不成声。虽然结果尚未可知，但萧千山平安，皇帝愿谈，这本身，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楚玲珑在得知消息后，只是轻轻合上了正在翻阅的一本闲书，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那抹即将被黑夜吞噬的最后一缕霞光。

会谈结束了。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那一個时辰里，两位分别代表庙堂与江湖最高权力的男人，究竟谈了什么？达成了怎样的默契或协议？

那将决定阿凝和萧琰的未来，也决定这场延续了十几年的恩怨，最终以何种方式落下帷幕。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因为，那决定命运的风，正从北方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