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林清寒从西域商人处得了一小坛品质极佳的葡萄酒,想起阿依沙颇好此物,便提着酒坛来了阿依沙的小院。
院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顿住了脚步。
只见院中,柳娘正翩然起舞。一身素雅的常服,青丝松松挽就,脸上也未施过多脂粉。没有乐师伴奏,没有华服点缀,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回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韵味,手臂舒展如柳枝拂水,步态轻盈如莲花凌波。眉眼间不再是刻意的媚态,而是一种沉浸在舞蹈本身中的专注与风流,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婉约与柔美。阳光洒在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林清寒一时看得有些怔住。她忽然明白了,为何陈耀先那样见多识广的人,会对她念念不忘。此刻的柳娘,褪去了风尘与刻意,展现出的是一种纯粹属于舞者的、动人心魄的美。
原来,柳娘并非没有服装和伴乐就不愿献舞,她只是不愿意在酒桌之上,随意展示自己视若珍宝的技艺。在那样的场合起舞,对她而言,或许是一种亵渎。而在此处,在阿依沙的这方小小天地里,她如此放松、如此投入地舞动,只为懂的人,或者,只为她自己。
阿依沙站在屋檐下,也正含笑看着院中的柳娘,见林清寒进来,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打扰。
柳娘一舞终了,气息微喘,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红晕和一种尽兴后的满足。院子里响起了由衷的掌声,来自阿依沙、阿月、小时,也来自林清寒。
柳娘抬眼看到林清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阿依沙笑着上前,主动为两人介绍:“柳娘,这位是林公子,是我们的朋友。”她心思玲珑,知道林清寒在外皆以男装示人,便依旧用了“林公子”的称呼。随即又对林清寒道:“林公子,这位是柳娘,舞艺超群,令人叹服。”
林清寒与柳娘目光相接,两人都极有默契地微微颔首致意。
“正好林公子带了西域的好酒过来,”阿依沙指了指石桌上的酒坛,笑道,“柳娘若不嫌弃,中午便留下来,我们一起小酌几杯,我这里虽没什么山珍海味,但几样家常小菜还是有的。”
柳娘略一沉吟,便柔柔一笑:“那便叨扰了。”
午膳就摆在院中的石桌上,葡萄酒注入杯中,甘醇甜美,很快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阿月和小时对柳娘刚才的舞蹈佩服不已,叽叽喳喳地询问着舞蹈的细节,也兴致勃勃地给她展示胡舞的特色技巧,比如急速的旋转和清脆的脚铃运用。说到兴奋处,阿月干脆拉起阿依沙,三人就在院中的空地上,即兴跳起了一段,衣袂翻飞,笑声不断。
林清寒和柳娘坐在桌边,看着她们欢快的模样,不约而同地用手轻轻在桌沿上打着节拍……
饭后,林清寒与柳娘一同告辞。两人并肩走在长安城喧闹的街巷上。
林清寒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柳娘,目光平静而直接,开口问道:“夫人,林某有一事不明,还望夫人解惑。”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客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前两日在酒楼,夫人为何……要那般戏弄林某?”
柳娘闻言,娇媚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眼中已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慵懒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那日许是妾身多饮了几杯,言行有些失当,若让林公子误会了,妾身在此赔个不是。还请林公子……莫要见怪。”她轻描淡写地将那日的纠缠归结为“酒后失态”,显然不愿深谈。
林清寒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心中大致能猜到几分。
像陈耀先那样的商人,纳了柳娘这般色艺双绝的妾室,定然是极为得意,常带在身边,作为向旁人炫耀的资本。甚至,为了生意往来,讨好某些重要的客人,未必不会让柳娘在席间作陪,以美貌和才艺来助兴、笼络。那日陈耀先借故离席,或许在柳娘看来,已是某种心照不宣的信号——如同过去许多次一样,需要她主动去“应酬”这位年轻俊俏、看似颇有身份的“林公子”。她的那些看似轻浮的举动,恐怕并非出于本心,而更像是一种……带着麻木的逢迎。
想到此节,林清寒便不再追问,只是淡淡颔首:“夫人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吧。林某告辞。”
她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看柳娘。有些无奈与辛酸,藏在那些妖娆的笑容与华丽的衣裙之下,不足为外人道,也无需点破。
林清寒独自走在回府的路上,心头却萦绕着方才与柳娘分别时,对方那抹强撑笑颜下的落寞。这抹落寞像一根细刺,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阿依沙,想到了阿月和小时。
阿依沙的聪慧机敏,阿月的活泼灵动,小时的温柔坚韧,都让她欣赏。可红颜终会老去,舞者的青春更是短暂如朝露。当腰身不再柔软,步伐不再轻盈,当长安城有了更新鲜、更年轻的面孔,她们的归宿又会在哪里?
思绪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自身。她自己呢?这身男装还能穿多久?弟弟一天天长大,终有独当一面的一天。林家的产业,终究是要交到弟弟手上的。她从来都只是“代为管理”,是无奈之下的选择,是权宜之计的过渡。待到弟弟足以接手的那一天,她这个“林公子”又该何去何从?褪下这身习惯了的外壳,她林清寒,又该是谁?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伴随着黄昏的凉意,悄然袭上心头。她发现自己竟有些羡慕阿依沙,至少,阿依沙始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并且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奋力朝着目标前行。而自己,前路似乎清晰,又似乎笼罩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