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谢鹤修慵懒地斜靠在床榻边沿,闭目小憩。白日里与谢锦的对峙耗尽了他的心力,此刻虽身陷囹圄,但手腕上束缚的绸带已被解开,总算得了片刻喘息。墨色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一阵微凉的夜风忽然拂过面颊,带来窗外草木的清新气息。谢鹤修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他有些疑惑地望向窗口——他分明记得,谢锦离开前特意命人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生怕他受了一丝风寒。
就在他心生警惕之际,一个黑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从那扇半开的窗户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谢鹤修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可还未等他出声呵斥,那黑影已迅速靠近床榻,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容——竟是林清风!
“谂恪……”少年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
谢鹤修借着月光,看清了林清风的模样。只见他发丝微乱,衣袍上沾着夜露与尘土,一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泛着明显的红晕,眼眶里蓄满了水汽,欲落不落,配上那张因紧张和担忧而绷紧的俊脸,看起来好不可怜。
谢鹤修的心瞬间软了大半,但理智告诉他此刻的危险。他先是警惕地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确认并无守卫被惊动后,才急忙伸手,一把将林清风拉到床边坐下,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后怕的愠怒:“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胡闹!简直是不要命了!”
林清风被他斥责,委屈地扁了扁嘴,声音更咽:“我……我见你一直未归,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实在等不下去了……”
“心急也不能这样莽撞!”谢鹤修打断他,眉头紧锁,“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若是被发现了,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可是……”林清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进谢鹤修眼底,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决绝。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争辩无用,索性跳过这个话题,一把抓住谢鹤修的手腕,语气急切而坚定,“别说这些了!我带你走!现在就走!”
说着,他就要用力将谢鹤修拉起来。然而,一低头,他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谢鹤修脚踝上那条在烛光下泛着冷光的银质锁链上。
谢鹤修感受到他瞬间的僵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了然。他轻轻用力,将林清风拉着转过身来面对自己。果然,少年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他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看着他那副强忍悲恸的模样,谢鹤修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他叹了口气,伸出宽大的衣袖,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脸上的泪痕,语气放缓,带着安抚的意味:“好了,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不许你这么说!”林清风猛地抓住他擦拭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打断他,仿佛“死”这个字是极大的禁忌。
“好,好,我不说。”谢鹤修从善如流地应着,唇角勉强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贴身衣袖的暗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用软布包裹的白玉茶杯。
“喏,”他将茶杯递到林清风面前,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语气轻松了些,“上次你送了我玉簪,我一直想着回礼。这杯子虽不算名贵,但质地通透,雕工也别致,我瞧着适合你。本想寻个机会给你,没想到是在这般情形下。”
林清风看着眼前莹润剔透的茶杯,微微一怔,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垂下了眼眸,声音闷闷的:“我不要。”
谢鹤修只当他还在耍小孩子脾气,便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强硬,将茶杯塞进了他怀里:“给你就拿着,不许推辞。”
林清风怕摔了杯子,赶忙伸手接住,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杯壁,心中却是一片滚烫。
谢鹤修见他收下,微微点了点头。时间紧迫,不容再多耽搁。他站起身,双手扶着林清风的肩膀,将他调转了个方向,轻轻推向那扇开着的窗户,催促道:“快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记住,万事小心。”
林清风被推到窗前,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沿,却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泪眼朦胧地望着谢鹤修,执拗地寻求一个承诺:“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对不对?”
谢鹤修迎着他充满希冀又脆弱的目光,心中酸涩,却用力地点了点头,给予他一个无比肯定的答复:
“一定。”
得到这个承诺,林清风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这才咬咬牙,身形灵巧地翻出窗外,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谢鹤修独立窗前,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那抹微凉的风再次拂过面颊,他才缓缓关上了窗户,将外界的一切隔绝。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泪水的温热。
——
林清风的身影刚融入夜色,窗棂被轻轻合上的细微声响还未完全消散,房间的门便毫无预兆地、悄无声息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谢鹤修背对着门口,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甚至不用回头,仅凭那熟悉的、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某种不容忽视存在感的脚步声,就知道来者是谁。
谢锦走了进来,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寻常夜归。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气,与他身上带来的夜露微凉气息混合在一起。
这时间点掐得如此之巧,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方才是否就一直隐在门外那片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猎豹,静静地窥视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与离去。
谢鹤修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质问。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径直越过刚走进来的谢锦,走回床边,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重新坐了下来,声音冷淡得像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你来干什么?”
谢锦对他的冷淡似乎早已习惯,非但不恼,反而像块牛皮糖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到他身后,随着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地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拳的距离。
他侧过头,看着谢鹤修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倔强的侧脸轮廓,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孩童般的依赖:
“皇兄……夜深了,我想……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
谢鹤修沉默了。
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了谢锦一眼。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太多他看不懂、也不愿去深究的情绪。有偏执,有渴望,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被他刻意忽略的脆弱?但这一切,都被一层厚厚的、名为“帝王”的冰壳包裹着。
最终,他还是硬起心肠,别开脸,用最简洁也最伤人的两个字回应:“不可以。”
“为什么?”谢锦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还有一丝被拒绝后的委屈。他似乎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可以同榻而眠、无话不谈的兄弟,如今连靠近都成了奢望。
谢鹤修抿紧了唇,不再回答。他只觉得身心俱疲,不想再与他进行这种无意义的纠缠。他猛地扯过床榻里侧的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背对着谢锦躺下,用行动筑起一道无声的屏障。
这是一个拒绝沟通、拒绝靠近的明确信号。
谢锦看着他蜷缩起来的背影,那拒绝的姿态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虽然早已习惯了皇兄的冷漠,但每一次直面,依旧会带来清晰的痛感。他默默地坐在床边,静默了许久,久到仿佛连烛火都感到了压抑,跳动得有些不安。
最终,他轻轻吹熄了床头的烛火。
房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洒进来,在地面上铺开一片银辉。
黑暗中,谢锦和衣躺了下来,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身旁的人。床榻不算宽敞,他躺下后,不可避免地挤占了谢鹤修的空间。
谢鹤修感受到身旁传来的温热和压迫感,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带着明显的抗拒,默默地、一点一点地朝里挪了挪,试图拉开距离。
谢锦察觉到了他的躲避,却没有再逼近,只是顺势悄悄扯过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盖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就这样并排躺在黑暗里,中间隔着一段刻意拉开的、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谁也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房间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轻微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虫鸣。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照亮了这同床异梦的夜晚,也照亮了那无法逾越的鸿沟。
——
时间在死寂般的黑暗中缓慢流淌。谢锦闭着眼,全部的感官却都集中在身侧之人的呼吸上。他屏息凝神,像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彻底放松警惕。
终于,他身侧那原本略显紧绷、带着防备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悠长、平稳而规律。谢鹤修睡着了。或许是因为白日的情绪波动和身体的疲惫,他睡得比谢锦预想的要沉。
几乎是同时,谢锦倏然睁开了双眼。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眸子,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浓稠情绪的暗色。月光透过窗纸,在他眼底投下一点冰冷的微光,却照不亮其中的幽深。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他伸出左手,先是试探性地、隔着薄薄的寝衣,轻轻搭在谢鹤修的腰侧。掌下传来温热的体温和柔韧的触感,让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见谢鹤修毫无反应,呼吸依旧平稳,谢锦的胆子大了一些。他手臂微微用力,以一种不容抗拒却又极力克制的力道,将那个与他隔着仿佛一整个银河系般遥远距离的人,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揽向自己的怀抱。
谢鹤修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但终究没有醒来。
谢锦的心跳如擂鼓,他将下巴轻轻抵在谢鹤修的头顶,鼻尖萦绕着对方发间清浅的、带着药草淡香的气息。他空着的右手抬起,极其轻柔地穿过谢鹤修披散在枕上的墨发。那发丝如最上等的丝绸,冰凉而顺滑,缠绕在他的指间,带来一种令人心悸的触感。他一遍遍地、近乎痴迷地用指尖绕着那缕发丝,仿佛在把玩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低下头,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怀中人沉睡的侧脸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静柔和,褪去了白日所有的冷漠与尖刺。这毫无防备的模样,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囚禁已久的、名为占有欲的猛兽。
他的眼眸在阴影中变得更加幽暗,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渴望。他俯下身,将自己的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亵渎感,印在了谢鹤修微凉的发丝上。
那是一个漫长而沉默的吻,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求而不得的痛苦,有被拒绝的委屈,更有一种近乎毁灭的偏执。
良久,他才微微抬起头,灼热的气息拂过谢鹤修的耳廓,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沙哑而压抑的气音,喃喃低语,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宠溺,却又潜藏着令人胆寒的控制欲:
“皇兄……”
“你太不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