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风在家中左等右等,眼见着日头西斜,暮色四合,却始终不见谢鹤修的身影。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已该从茶馆归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他的心头。他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决定亲自去茶馆寻人。
他刚急匆匆地跨出院门,差点与一道飞奔而来的身影撞个满怀。定睛一看,正是满头大汗、面色惶急的邹寒。
“邹叔?”林清风心中一沉,立刻伸手拉住气喘吁吁的邹寒,“发生何事?为何如此慌张?”
邹寒见是他,像是抓住了主心骨,稍稍喘匀了气,急忙问道:“林公子!大人……大人他可曾回来?”
“未曾。”林清风摇头,心中的不安迅速扩大,“我正要去寻他。他不是与你一同去茶馆清点新货了吗?”
“坏了!”邹寒用力一拍大腿,脸上写满了懊悔与恐惧,“大人是不在茶馆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在前堂收拾,想着后院清静让大人慢慢清点,就没多留意。可等我忙完再去后院,人就不见了!地上……地上就只剩下一顶掉落的帷帽!”
“不在茶馆?!”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林清风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手脚都有些发凉。他强压下瞬间翻涌的恐慌,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怎么会不见?!你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吗?!”
邹寒又急又愧,语无伦次:“我、我真是大意了!谁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大人他……”
林清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谢鹤修身份特殊,行事谨慎,绝不会无故失踪。联想到那日银杏树下遇到的危险人物,一个最坏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他不再多问,脚步有些僵硬地转身,朝着刺史府的方向疾步而去。此刻,他必须立刻找到贺柏!
——
谢鹤修是在一阵眩晕和颈后的钝痛中醒来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帐顶,装饰着繁复的刺绣,房间内的陈设虽不极尽奢华,却也精致考究,绝非他那个简朴的小院。他动了动,立刻察觉到手腕被柔软的布带束缚着,虽不紧,却足以限制他的自由。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茶馆后院、谢锦的拥抱、那个干脆利落的手刀……他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里,多半是谢锦在江南的临时行辕。
他尝试着朝门外喊了一声:“有人吗?”
门外一片死寂,无人应答。他挣扎着起身,双脚落地时,却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低头一看,一条细长的银链,一头锁在他的脚踝上,另一头则固定在沉重的床柱根部。链子的长度,只允许他在床榻周围不足六尺的范围内活动。
谢鹤修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重新坐回床沿,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跑?如今这般境地,插翅难逃。
正当他心乱如麻地思索着对策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谢锦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缓步走了进来。
谢鹤修立刻偏过头,用后脑勺对着他,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谢锦见他这副赌气般的模样,非但不恼,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看到了小时候那个跟他闹别扭的皇兄。他走到床边坐下,将粥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皇兄……你醒了?饿不饿?先用些清粥可好?”
谢鹤修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谢锦沉默了片刻,终于切入正题,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皇兄,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一早,朕便安排銮驾,我们……回京。”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狠狠刺中了谢鹤修。他猛地转过头,眼中是难以置信和冰冷的怒意,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谢锦!我说了,我不会回去!你听不懂吗?!”
谢鹤修那句冰冷的拒绝,如同冰锥刺入耳膜。谢锦端着粥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但他脸上并未出现预料中的怒意,反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将温热的粥碗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细微的轻响。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谢鹤修猝不及防的动作——他忽然俯身,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将坐在床沿的谢鹤修紧紧拥入怀中。这个拥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仿佛要将怀中之人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把脸埋在谢鹤修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孩童般执拗的乞求,重复着那个无解的问题:
“皇兄……和我回去,不好吗?京城有最好的太医,最舒适的宫殿,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们像小时候一样,不好吗?”
这拥抱和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谢鹤修心中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与恐惧。那些被软禁的日夜,那些意图将他置于死地的阴谋,还有眼前这人看似深情实则偏执的禁锢……种种情绪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
“放开我!”谢鹤修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谢锦推开!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他自己都向后踉跄了一下。
紧接着,在谢锦因这突如其来的推力而微微愣神、脸颊尚未完全转回的刹那,谢鹤修扬手,带着所有的愤懑与决绝,狠狠地扇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谢锦的脸被这股力道打得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一片灼热的红痕蔓延开来。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有几秒钟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被打懵了。
谢鹤修看着自己微微发麻的手掌,又看向谢锦脸上那鲜明的红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后悔,但随即,更深的屈辱和愤怒涌了上来。他强迫自己稳住声线,却依旧抑制不住那丝颤抖,一字一顿,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捅向那个看似毫无防备的人:
“谢锦,你现在的样子,你做的这些事……只会让我感到恶心!”
“……”谢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他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暴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唯有那迅速肿胀起来的红痕,证明着刚才那一巴掌的真实与狠戾。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清晰地存在着,但比起这个,谢鹤修那句“恶心”像是一根淬了毒的冰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血液。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了许久,久到谢鹤修几乎以为他会爆发,或者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然而最终,谢锦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悲哀。
他什么也没再说,甚至没有再看谢鹤修一眼,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房门走去。
走到门口,他的手已经搭上了门栓,脚步却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只说了一句与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毫不相干的话:
“粥……冷了就不好喝了。”
说完,他拉开房门,身影融入了门外昏暗的光线中,轻轻将门合上。隔绝了内外,也仿佛隔绝了所有未尽的言语和情绪。
房间里,只剩下谢鹤修一个人,对着那碗逐渐失去热气的清粥,和脸上残留的掌痕触感,以及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嘱咐,呆坐原地,心中一片冰凉的茫然。
——
林清风一路疾奔,心头如同被烈火灼烧,赶到刺史府时已是气息不稳。他顾不得通报,径直闯入后院。暮色四合,院中落英缤纷,贺柏正手持长剑,身形矫健地腾挪闪转,衣袂翻飞间带起地上堆积的落花,剑光闪烁,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林清风救人心切,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过去。贺柏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几乎在林清风踏入后院的瞬间便察觉到了身后的急促脚步声与紊乱气息。他眼神一凛,未及转身,手中长剑已如游龙般倏然回刺,冰冷的剑尖精准地抵在了来人的咽喉前!
待看清闯入者是面色苍白、满眼焦灼的林清风时,贺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手腕一翻,利落地收回了剑势。“林公子?何事如此慌张?”
林清风却仿佛没感觉到刚才命悬一线的惊险,他一步踏前,目光如炬,直直地锁住贺柏的双眼,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探寻到一丝线索,声音因急切而带着沙哑:“谂恪!谂恪他不见了!”
“什么?!”贺柏刚将长剑归鞘,闻言手猛地一抖,那柄跟随他多年的佩剑竟脱手而出,“哐当”一声脆响,落在了青石板上。他霍然抬头,紧紧盯着林清风,见对方神情惊惶不似作伪,心瞬间沉了下去,“怎么回事?说清楚!”
林清风刚要开口,贺柏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他警惕地环视四周,暮色中的庭院静悄悄的,但难保隔墙有耳。他压低声音,语气凝重:“进屋说。”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书房,贺柏反手将门紧紧关上,甚至仔细落了闩。他转过身,背靠着门板,胸膛微微起伏,目光沉凝地看向林清风,示意他现在可以说了。
林清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极快地将事情经过道出:“今日午后,谂恪随邹寒去茶馆清点新到的货物。邹寒在前堂忙碌,留他一人在后院。可等邹寒忙完再去后院时,人已不见踪影,地上……只遗落了他的帷帽!”
“糊涂!”贺柏听完,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颤了几颤,他脸上是又急又怒的神色,“我千叮万嘱,让他这些时日务必深居简出,他怎么就是不听!”
林清风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信息,立刻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你什么意思?贺大人,你早知道他会出事?你知道他现在可能在哪儿,对不对?”
贺柏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决绝,心中复杂难言。通过这些时日的观察,他深知林清风对谢鹤修是真心维护,但谢鹤修的真实身份牵扯太大,他绝不能轻易透露。他沉吟片刻,避重就轻,选择了一个相对模糊却足以引起警惕的说法:
“林公子,你可知……当今圣上,新皇谢锦?”
林清风眉头紧锁,点了点头。
贺柏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而慎重:“谂恪……他与陛下之间,有些……旧日恩怨,非同小可。”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措辞,“若此事真是陛下所为……京中催促圣驾回銮的呼声日高,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恩怨?这怎么可能!”林清风第一反应便是难以置信,他认识的谢鹤修温和淡泊,怎会与高高在上的皇帝扯上关系,还是“非同小可”的恩怨?“谂恪兄那般纯良之人……”
“现在不是你信与不信的时候!”贺柏厉声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当务之急,是确定人在何处,以及……如何应对。若真是被带往京城,再想救人,难于登天!”
林清风看着贺柏凝重的神色,知道他所言非虚。所有的疑问和震惊都被一股更强烈的救人的冲动压下。他不再多问,深深看了贺柏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猛地转身,一把拉开书房的门,夜风灌入,吹动他的衣摆。
“我会带他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身影迅速消失在刺史府外的长街尽头。
贺柏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