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美发剪刀:“学长,我帮你修一下发尾吧。”
他有备而来,这段时间每天都在看美发教程。
闻初合上书,离开树下的长椅,走上湖心的小桥。
A大校园里有一条曲折的流水,水流尽头是幽静的湖泊。
杨序追到栈道:“学长,不剪就不剪,你别走啊。”
他这样锲而不舍追着闻初,追了多少年了?
杨序不记得,闻初也不记得。
闻初身边的追求者不止杨序,他们人数众多,经常成群结队在闻初面前嗡嗡飞,闻初当看不到,直到发现其中一只能引起宋悠然的注意。
以前杨序围着他,宋悠然会不高兴;现在杨序天天缠着他,宋悠然却不知去向。
“学长,你舅舅怎么不回我的消息啊?”
宋悠然没有来A大,他飞走了,消失了,也许找到另一棵栖息的树。
“学长,你给他打个电话吧,他不接我的电话,但肯定会接你的电话。”
是这样吗?
闻初心里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走上观景台,掏出手机。宋悠然不会接他电话,他试过很多次了,不介意再多试一次,他拨出宋悠然的号码。
杨序扶着栏杆站在旁边,竖起耳朵,静静地等待。
漫长的铃声过后,机械的语音提醒他电话无法接通,手机屏幕跳回主界面。
他怀里的书掉在地上,肌无力又开始发作了。
杨序伸长手臂,抢回即将跌进湖泊的手机:“好险。”
他把手机还给蹲在地上捡书的闻初,“他连你的电话也不接?你们又吵架了?”
湖面上游来游去的不知道是鸭子还是鸳鸯,闻初捡不起地上的书,也握不住杨序还给他的手机。
他索性都不要了,站起来离开观景台,对身后的尾巴说:“别跟着我。”
杨序抱着书拿着手机,看着闻初逐渐远去的背影。
那束在脑后的头发,发尾稀碎,跟狗啃过似的,他看不下去,几次提出要帮忙修剪,都被闻初拒绝。
闻初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执意不肯修剪被宋悠然破坏的头发,就是想让宋悠然看到他遭遇的处境,让他心生愧疚。
可是宋悠然消失了,看不到他再次成为别人的笑柄。
他想起宋悠然第一次吻他,他从沙发上醒来,在嘴上摸到一手薯片调味粉。
宋悠然坐在沙发另一头,一边看视频,一边吃薯片,偶尔瞅来一眼,神情自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宋悠然爱玩,没有人约束他,他可以天南地北一天跑遍一座城。
热闹的集市,僻静的小巷,全都有他的足迹。
宋悠然把他压在球桌边教他打台球,他不愿意学,宋悠然就用胯使劲挤他的腰,逼他拿起球杆。
他学会了,在宋悠然出去打电话的期间和别人玩了一盘,宋悠然回来后,气得丢掉他的球杆,不许他再碰台球。
宋悠然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没兴趣,宋悠然逼他产生兴趣;他有了兴趣,宋悠然又逼他戒掉。
宋悠然就是喜欢折磨他。
宋悠然无礼,霸道,骗人,还喜欢逞能……那么坏,那么讨厌。
现在宋悠然消失了,是对他新的折磨吗?
他再一次看到那个女人,站在圆形的舞台上,手腕和脚踝处戴着铃铛。
叮铃铃。
女人巧笑倩兮,艳丽的舞裙在空中划出道道残影。
有人拨弦,有人吹笙。
叮叮咚咚。
有人吆喝,有人鼓掌。
他绕着圆形的舞台走,女人的舞裙在逐渐激昂的乐声中尽落——
四周安静,他看到一团白雾。
那雾代替女人的舞裙,遮挡关键部位。
那是他的欲……
女人张口,红唇射出一枚闪着寒光的银针。
他偏头躲开,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他差一点丧命。
他早该知道这女人不是好货,他不应该看她。
他再看舞台,女人不见了,雾气散开,宋悠然盘腿坐在舞台中央,冲他勾手:
“过来。”
舞台高及胸口,他费了好一番力才爬上去。
他扑倒宋悠然怀中,用力抱住宋悠然,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让他落泪:“舅舅,你回来了!”
宋悠然回拥他的肩膀:“这么久不见,你想我吗?”
“我想你。”他迫不及待地回答,在宋悠然的呼吸靠近时,主动伸出舌尖讨好。
宋悠然捏住他的下巴,声音冷冷地训斥:“女孩子不可以太主动。”
“我不是女孩子!”
“我说你是,你就是。”宋悠然依然霸道。
只要宋悠然不离开,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们闭着嘴亲了一会儿,宋悠然又不满意了,捏着他的下巴命令:“把嘴打开。笨死了,一点都不乖。”
他抿着唇,不肯张嘴,宋悠然把他推开:“不亲算了。”
宋悠然又要走。
他连忙抓住宋悠然的手:“舅舅。”
宋悠然低头俯视他,威胁他:“听不听我的话?”
他张开嘴。
宋悠然却没有再亲他,两根手指夹住他的舌,得意地说:“现在听话,太迟了。”
他醒来,身上的睡衣全湿了。
他给岑秘书打了一个电话。
他可能真的有病,他需要一个医生。
他蹲在浴室的地上,把弄脏的内裤揉进飘着肥皂泡的水盆里,如果宋悠然在他身边,这些事情用不到他自己来做。
他已经拿出了心,天平另一端为什么还是空的?
宋悠然的学校在另一座城市,要坐两个小时的飞机,之后再坐一个小时的汽车。
他站在学校门口,从蒙蒙夜色等到天光大亮,终于看到宋悠然走出校门。
那么多进出的学生,他一眼就看见了宋悠然。
他跑上去:“舅舅!”
宋悠然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同他擦肩而过。
“舅舅。”
他变成一颗跳跳球,套在宋悠然的脚踝上,宋悠然每走一步,他就在地上磕碰一下。
他头破血流,浑身淤青,痛得快要死掉。“舅舅……”
路上来往的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宋悠然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
为了赶路,闻初彻夜未睡,现在头昏脑胀,恨不能马上抱着宋悠然倒在地上睡一觉。
宋悠然上了停在路边的公交车,闻初跟着上去。
闻初身上没有零钱,堵在门口手忙脚乱掏手机,后面的乘客催促:“你先上去行不行!”
坐在前排的一个男生站起来,伸长胳膊,手机在扫码口刷一下:“我帮你付。”
闻初被后面的乘客推到男生面前,“谢谢你,多少钱,我转给你。”
男生笑着说:“不用了。”
闻初举着手机:“用的。”
男生调出二维码,闻初扫过之后发现弹开的页面是加好友。
男生催促:“两块。”
闻初点头,加上好友,再转钱。
坐在车厢尾部的宋悠然,冷漠地把脸朝向车窗。
公车启动,男生喊闻初坐到他旁边。
闻初摇头,拉着扶手颤巍巍往车厢后面移动。
“后面没座位。”男生一把抓住闻初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的座位。
闻初靠着椅背,心有余悸地责怪:“我差点摔倒。”
男生笑着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摔倒。”
闻初扭头去看车厢后面的宋悠然,听到男生问他:“你到哪一站下,说不定我们是同一站。”
闻初说:“我不知道。”
男生缠着闻初聊天,得知他刚从外地过来,告诉他这座城市有许多值得游玩的地方。
闻初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扭头看宋悠然,生怕他趁机逃走。
他没有错过宋悠然下车,急急忙忙跟在宋悠然身后,行道上来来往往全是人,闻初眼看着宋悠然走进公园的大门,自己却被工作人员阻拦。
“票。”
“什么票?”
“门票。”
园区里宋悠然的身影越来越小,闻初心急如焚:“多少钱?”
“网上买,或者去那边的窗口。”工作人员给闻初指明方向。
闻初扫码过闸,无头苍蝇一样在公园里到处乱撞。
宋悠然呢?
公园里很多人,闻初要走近才能看清他们的脸,没有一个是宋悠然。
他累极了,灵魂升到虚空,趴在一个蘑菇形状的草坪灯上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脸上盖着一只毛茸茸的熊掌。
这是一只棕熊,身体肥胖,肚子圆滚滚的,除了一对漆黑的玻璃眼球,其他地方都是棕色的。
棕熊指着路边的大伞,拍一拍闻初的脑袋。
闻初摇摇晃晃走到伞下,坐在圆木桌旁边的椅子上,身后是园区的商铺。
棕熊被小朋友拉到树下拍照,它很会逗小朋友开心,配合摆出有趣的pose,越来越多的小朋友被吸引,凑过来抢着和它拍照。
闻初给宋悠然打电话,宋悠然不肯接他的电话,不肯原谅他。
他把脸埋进臂弯里,好困啊,他是不是快要死掉了。
那只棕熊踢了他一脚,发现他并没有睡觉,就假装无事发生,跑到路边给小朋友发气球。
他盯着棕熊巨大的后脑勺,想不通为什么一只熊也要欺负他。
不知道玩偶服里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不想吵架,他没有心情,他找的人不理他,还躲了起来。
他再次拨打宋悠然的电话,宋悠然还是不接。
突然,他的手机被熊掌拿走,棕熊拦住一个路人,请路人帮忙拍照。
他为什么要和一只欺负他的熊拍照?
照片里棕熊把熊掌搭在他的肩上。
他不想拍照,他想见宋悠然。
翌日,他又去学校门口等宋悠然,他以为今天和昨天一样,宋悠然不会搭理他。
他有足够的耐心,一天不行就两天,一月不行就两月,他相信宋悠然总有一天会愿意看到他。
可是宋悠然径直走到他面前:“你是来找我的吗?”
“舅舅。”
他应该拉住宋悠然的手,诉说这几个月的思恋,忏悔曾经犯下的错误。
他应该说,我错了,我不该小气,你想要我就要我吧,我确确实实属于你,你把我拿走吧。
“我可以抱抱你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宋悠然斜着眼睛看他:“不可以,我有女朋友了,不能背着她做这种事情。”
他焦躁地想,我们才是最亲的人,女朋友算什么东西?
宋悠然说过他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所以,宋悠然找到了这个女孩,找到了公主,就不需要他这个替代品了?
他不是替代品。
宋悠然说:“我要去约会了。”
他垂下眼睛,看着脚下的地砖,肩膀那么重,脊柱快要断掉了。
他感觉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却总是能在下一秒大喘气。死不掉,又不像是活着。
宋悠然的脚尖偏转方向,鞋子从他低垂的视野里一步一步消失。
太迟了。
错过了时机,他输得彻底。
好想哭啊,但没有眼泪。他是一个怪物。
不仅如此,他也做不出高兴的表情。他不是没有喜怒哀乐,不是没有情绪,可是身边的人把他当成木头。
他不是木头,他也是活的。
宋悠然看不到吗?
宋悠然看不到。
宋悠然要去约会,要和喜欢的女孩约会。
“我是什么很随便的人吗?”
他听见宋悠然的声音,抬起头,宋悠然回来了,站在他面前,不知道是不是在问他。
“抱完你就滚吧。”
宋悠然的体温透过衣服的布料传递到手心,他偏头嗅到宋悠然颈间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来不及体会,被宋悠然一把推开:“以后别来找我!”
那一天他睡着了,没有看到宋悠然离开,那一天宋悠然的背影也和今天一样毫不犹豫吗?
他应该跟上去,见一见宋悠然喜欢的女孩,最好能和她做朋友,让她出面劝宋悠然回来他身边。
他追不上宋悠然的步伐,宋悠然走到公车站,跳上一辆绿色的巴士,站在紧闭的车门前和他四目相望。
他撑着双膝气喘吁吁,司机那么狠心,不肯多等他一秒。
他回到校门口站着,等到天黑,宋悠然没有回来。
宋悠然夜不归宿,是和喜欢的女孩住到一起了吗?
第二天他又去校门口,没有等到宋悠然,之后几天也是如此。
海市蜃楼落到地上变成绿洲,却躲进沙漠里再不愿意被人找到。
杨序听不懂沙漠和绿洲的关系,问闻初是不是想去沙漠探险。
A大的自习室很安静,即便轻声说话也能引来旁人的注目。
杨序捂住嘴巴,侧头向旁桌的同学表达歉意的微笑。
对面的闻初低头翻书,书上的文字活了,一行行脱离书页,在空中扭曲挣扎,像一条条搅动的蚯蚓。
他把书拍在桌上,重重地喘息。
杨序伸手在他面前晃,小声询问:“学长,你没事吧?”
他如临大敌,身体后仰:“别碰我!”
他忘记自己坐在椅子上,激烈的动作牵动座椅,翻倒在地。
脑袋磕出闷响,眼前的天花板出现一个巨大漩涡,带动周围人和物一起旋转。
他闭上眼睛,身体里看不见的世界也在旋转。
洗衣机里关着他的□□,机器转动翻滚,世界颠倒,黑白不存,内脏破碎——
长发及肩,宋悠然五指插进发里,说他的头发像一朵云,开心地喊他棉花糖;
他贪睡的习惯被宋悠然发现,宋悠然顶起他的鼻子说他是大懒猪;
还有大笨象,小乖狗,大马猴……
“你知道什么是马猴吗?你肯定不知道。我跟你科普一下,马猴就是一种爱挑食的猴子,它们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把脸饿成马脸,像你这样。”
宋悠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再多吃一碗饭,你就不是大马猴了,是圆脸的小猴子。”
圆脸的小猴子,哈哈,真可爱啊……
他睁开眼睛,杨序一脸惊恐地跑去开门:“学、学长,你、你……我去叫医生!”
病房门大敞,他坐起来,摸到后脑勺一个大包。
“完了完了,我学长脑袋被磕坏了。”杨序叨叨说不停,“再拍个片子吧,这次看仔细一点。”
医生一个头两个大:“再拍几个片子,他都没事。你太紧张了。”
“你是没看到当时的情形。”杨序说着,身体抖了一下,推开病房的门,“你自己看吧,太吓人了。”
病床空荡荡的,确实吓人。
“我学长呢?”
杨序拉开洗手间的门,又跑去扒着病房的窗户往楼下看,“我学长呢?”
医生站在走廊里,拦住路过的护士:“这间房里的病人呢?”
护士手指向前方的候梯厅。
候梯厅两侧窗户洞开,闻初迎风而立,长发在肩后飞舞,像是随时会被风带走。
“学长……”杨序口咽唾沫,两股战战,想靠近又怕惊扰对方,脚一点一点往前挪,双手做出防御的姿势:“学长,有事好商量,你过来,那边风太大了……”
闻初闭上眼睛,就在刚才,宋悠然更新了朋友圈,发了一张和女生的合影。
他在学校门口等了好几天,没有见到宋悠然,还生病了,咳嗽了好久。
这些宋悠然全然不知,也不屑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