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友,这边请。”
此时引路的已经不是谢安,方才他刚进门就被人急匆匆叫走,说是有贵客到,便安排了一名随从弟子带江潜月去住所。
江潜月跟着弟子穿梭在曲折的回廊中,迈过一道门廊时,前面始终距他十步之遥的弟子忽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谢长老。”
江潜月闻声望去,见迎面走来一人。
此人长得甚是惹眼,只因他容颜未老,头发却已是全白。
这位被唤作谢长老的人,习惯性地微微颔首,抬眼间毫无防备地撞向江潜月望过来的视线,动作一滞,才注意到还有一人,礼貌问询:“这位是?”
小弟子拱手答道:“掌门请回来的仙友。”
谢长老点点头,并无多问,简单问好后便吩咐他好生招待,与二人错身而过。
江潜月继续随弟子向前走着,心生好奇。“长老级别当属修炼中的佼佼者,谢长老怎会鹤发童颜?”
“谢长老是因青年丧妻过于悲痛所致,一夜白头的。”
“谢长老身体不好?”江潜月又问。
小弟子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许是江潜月闻到了他身上的药味。
“嗯,也是因此所致。”
江潜月又问了些事,小弟子有问必答,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答话,见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来,江潜月目光开始向四处梭巡开。
谢家远离闹市喧嚣,建在一处绿树掩映的山脚下,从外面看不出什么,里面却别有洞天。从走过的弟子堂和几个回廊结构看,府邸内的院落是按照某种阵法来分布的,但有些地方没走到,江潜月暂时不能确定是何阵法。
“仙者,前面就是飞云居,若是无事,就不打扰仙者休息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院落。
见江潜月无要求,小弟子行礼离开,江潜月迈步进去。
院落素雅整洁、月映花圃,布置的确有修仙门派的风范,对比间江潜月想起他的住所,无草木虫鸣,能听见的只有万千怨魂的叫喊。有段时间、有个人的屋子他倒是喜欢,经常提着酒去。只是那人古板的很,滴酒不沾,每次都是他一人在喝。说什么沾酒有碍仙体,不利于修行,只在旁边喝起他的茶来。
思绪顺延下去,眼底那丝清亮的笑意静静染上阴冷,他推开房门阻止了长篇大论的回忆。
从棺中醒来,江潜月明显感觉身体虚弱,前几日一直被铃铛声吊着神经紧绷,这会儿到了相熟气息的院落,疲倦之意竟悄悄钻了出来。然而,不得好眠。
夜半,一声响动惊走了江潜月全部睡意。
是人走在屋顶上的声音,那声音极微小,若不是他一向睡得浅可能都听不见。
下一瞬一道人影利落地从屋脊上翻身下来,从窗前经过,江潜月立即追出去。
夜幕中,两道如鬼魅般的身影穿梭在谢家大宅,急掠过屋顶向宅院后的竹林奔去。
刚迈入,如浓烟般的雾气霎时弥漫整个林间,黑影借着雾气的遮掩迅速消失不见。
江潜月静默于原地,明白黑影人有意将他引到此处。
他目露寒光,警惕地环视四周。突然,一道凛冽的掌风从侧面袭来。
手掌已至身前,人却仍半藏在浓雾中,只能从隐约露出的身形轮廓判断是个男人。
江潜月旋即拉开距离,刚起手准备反击,黑影人如滑手的泥鳅般立刻退隐到浓雾中。
忽地,黑影人毫无预兆地从背后袭来。江潜月再起手,黑影人便再次躲藏,如此反复数次,拉扯着江潜月的耐心。
不攻打、只拉扯,他在试探什么?江潜月心疑。
又一次。
江潜月迅速以竹叶为利器,向后射去,一声短促的痛哼传来,击中目标。
这次黑影人很长时间没有动静。
林间再度陷入静谧,风声沙沙,挑动江潜月警惕的神经。
骤然,一道冷蓝色的剑光刺穿浓雾直直向他逼来。
江潜月左右躲闪,剑光却如游龙般紧追不舍。
此剑已有剑灵。江潜月愕然,他委实没料到区区凡间修士竟能修炼出一柄已生出剑灵的剑,只是这剑似乎……有点熟悉。刚才与黑影人较量尚有余力应对,这会儿被一柄剑追的不到半圈,他便力有不济。
一个转身不及,冰冷的剑刃直奔他咽喉,堪堪悬停在距皮肤不到半寸之处。
剑身微动,剑啸的嗡鸣声带着强劲的灵力瞬间涤荡开林间的浓雾,拨云见月。
灵力如此深厚,怕是如今的他都不敌,这人到底是谁?江潜月不禁暗自思忖,下一秒眸光震颤。
阴影中走出一人,站在与月光的交合处。
他半身仍隐在暗处,留下一半光亮在棱角分明的五官上转合,勾勒出沉稳内敛之下流露出的肃杀冷决。他缓缓抬眼,那股肃杀之气便自然渡到两汪如沉渊似的眼眸中。待看清眼前人,两道剑眉不觉冷蹙,眸中寒意更甚。
目光无声焦灼对视,身未动,气息却先一步碰触——冰彻的寒气与凌云的飘逸之气相撞。江潜月甚至有些不知该做何表情,只任由削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将情绪聚集到浅色的琉璃眸,搅浑一潭水。
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算算日子有点久远,还是在天界时,六百多年前了,人间草木换了几百载光阴,年号从清乾变了几轮改换到天定,重逢竟是乍然。
当真是多年不见,镇冥仙尊——萧故渊!
“为何在此?”
“替天界来杀我?”
两人同时发问又一同陷入沉默,林间无风,现下显得更为岑寂。
这时谢安急匆匆跑来,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情形,倒吸一口凉气,忙插到两人中间劝架道:“两位仙友莫出手,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他抹了把额头上跑出来的热汗,朝江潜月道:“仙友,这位是下天庭派下来的督查,进门时失礼匆匆离去,便是前去迎接这位督查了。”
江潜月挑眉,“下天庭督查?”
何时下天庭不起眼的督查都需要天界数一数二仙尊级别的强者了,这胡诌的理由倒也有人信。
“是,我刚刚感应到林间似有异动,督查便先一步赶过来了,竟不知是仙友在此。”谢安意有所指,“但……仙友为何在此?”
江潜月忽轻笑出声,两指暧昧地夹住剑锋,偏头凝着萧故渊拨开剑刃。“夜间积食,出来散散步。”
谢安眼中的戒备顿时碎了一地。“积食……散步……”他脸部忍不住抽搐。
这竹林和飞云居完全是在相反的方向,且竹林外设有禁制,非谢家弟子无法入内,为的就是在危机时刻能有一处保命之所,如今竟被一个外人当作夜间散步消食之地,这若是传出去,他谢家的颜面何存。
江潜月不知道谢安悲怆的心路历程,他现下正在盘算着是和萧故渊打一架逃走的可能性大,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甩袖走人的可能性大,正得不出结论,萧故渊收剑入鞘,沉声道:“好久不见。”
惯是巧舌如簧的江潜月一时间被一个闷葫芦弄得不知作何反应。
他万万没想到历经世事,重逢不仅没追杀到底还能听见一句平淡的“好久不见”。若是上天庭的那些老家伙在,怕是在见到与他相似的身影就得喊打喊杀,人人得而诛之了。
他心绪飘远,待回神时,才察觉竟似痴愣般地回了声:“嗯。”
嗯,嗯是什么鬼?只是个经年未见的故人,何至于此!江潜月狠狠将自己腹诽一番,将内里翻腾的情绪平复下来后,若无其事补道:“别来无恙。”仿佛刚才失态的并非自己,只是这状态怎么看都有些不真。
“嗯。”
萧故渊像是有意和江潜月过不去,这一字“嗯”,差点噎得江潜月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过得都这般小心眼了。
他带着审探的目光看向萧故渊,萧故渊避也不避地回望向他,最后还是江潜月棋差一招,先挪开了目光。但内心却止不住百转千回,思索起萧故渊前来的意图,几番设想,便觉最大的可能还是受天界之命前来诛杀他。
思及此,江潜月为刚才的失态生出几分自嘲的可笑之意。
江潜月:“迎我出棺,还是……杀我?”
萧故渊:“你为何在此?”
江潜月:“抓我回去?”
萧故渊:“何时来此?”
“时机选得甚好,现在的我恐怕连你十招都难以接下。”江潜月坦然道。
他不说,以萧故渊的修为也已经看出来,他现在的灵力只两成不到。
两人各问各的,牛头不对马嘴地谁也不回答对方的问题,叫一旁的谢安听得又出了一脑门汗。
他自诩察言观色的能力无人能及,现下这般场景却是说不清。
那位下仙庭来的督查面色冷硬,目光中却压着一股强烈的情绪。而那位白袍仙友也是,看似漫不经心,但交叉在胸前的手紧紧地按在衣袍上,并不如面上表现的那般轻松自在,说话的内容是宿敌,语气又似乎透出些熟稔。谢安心中奇怪,为难之中,心一横,觉得问出来总比现在这般身陷在诡异的氛围中好。
“二位,在下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突然插进来的话音,打破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江潜月散漫的姿态重归。
他拖长语调,懒懒散散地哼了声上扬的“嗯?”是应许提问的意思。
“听两位的谈话,许是旧相识了,不知两位是何关系?”
周遭空气骤凝,落地可闻针声,江潜月和萧故渊皆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对啊,他和萧故渊是什么关系呢,曾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也曾是争锋相对的宿敌,可兜兜转转间好像都不算,他们的关系竟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但或许这个称呼还成,界限模糊,不需要刻意划分。
“故人。”
话语刚脱口而出,心口处像爬满密密麻麻的小虫子,钻得他心脏发酸发痛。他有些茫然,不知自己为何突然生出这样的情绪,但又如洪水之势无法抵挡,只能由着它侵蚀。
或许是剧烈的情绪外化,江潜月眼前蓦地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支撑不住的前一瞬,他顺势向萧故渊倒去,手中悄悄捻了法诀,握进萧故渊掌心。
随即勾唇一笑,你跑不了了。
昏迷前的最后一眼依旧是萧故渊冷沉的神色。
江潜月又忍不住想,这人还真是从认识他开始就从未变过。如果第一次相见时他不曾与他亲近,他们有没有可能不会走向对立的结局。
但……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不等他想出答案,意识彻底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