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闹市街道,长灯如昼,江潜月屏气凝神漫地穿梭其间。当喧嚣声如潮水般褪去,他依旧没听见预想的铃铛声。
自那天从棺中醒来,一道断断续续的铃铛声便不停歇地响在耳边,无论他走向何处,最终都会被声音指引回原来的方向,几次三番,他索性跟着声音来到醉溪谷,奇怪的是踏入此地后,铃铛声反逐渐消失不见。
他料想是解封之人故意诱他来此,但现下撤去铃声指引又不现身,让他把握不准对方是敌是友,有何目的。
想到解封,他不禁追溯至一个更久远的疑惑:诛杀一战中他本该身死魂灭,谁将他封印到棺中?
再者当年诛杀一事也得另查。
桩桩件件不仅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团乱麻,还藏身于迷雾之后,现在的他急需找一个能打探消息的地方,最好是在……
江潜月正想得出神,蓦地叫一声怒骂将他神游的思绪拉扯回来,人世间的喧闹声如涨潮的海水再度涌回来。
“看路行不行,本少主这么大个人没看见,一脚踩我鞋上!”
他闻声望去。巧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在茶楼里大发雷霆的小少主,此时烦躁的相较于比下午更甚,将原本看上去勉强算得上俊俏的脸蛋愣是挤成了泡发的烂酸菜,臭极了。
江潜月猜他多半是被捉回家没逃过饶。
惊慌间,姑娘又结结实实地踩了小少主一脚。
“没完了!”小少主跳脚大吼,憋闷的怒气如洪水般找到了宣泄口,滚滚而出。
姑娘也是慌张,忙道歉,“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
“本少主今天下午才换的新靴子!你一脚不够,再一脚,也不知道被哪个男人勾走了魂,连路都不知道在哪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戳中心思的姑娘,身体猛地一怔,揪着手帕,半是羞赧半是心虚地快速瞥了江潜月一眼,又低下去。
江潜月好笑,不想罪魁祸首竟是自己,扫视一圈发现还不止这一位姑娘在打量他。
但到底是未出阁存在些少女的羞怯,在路人的围观声中姑娘越发不知所措,渐渐红了眼眶,支支吾吾道:“你脱下来,我……我……我帮你擦干净。”
“脱下来本少主穿什么啊。”他伸出脚,“要么你就这么擦干净,要么你赔我一双新的。”
姑娘涨红了脸,但碍于她实是赔不起,只得忍气吞声地缓缓蹲下身。
“诶……”
小少主似乎没料到姑娘真要蹲身,竟也有些茫然无措地收回脚。然,不等他开口劝阻,一颗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小石子重重砸到后脑上,刚淡下去的火气蹭一下又烧起来。
他捂着脑袋气呼呼地四处张望。
“谁,谁敢扔本少主石头!”
人潮如织,众人不是面面相觑,就是顺着小少主的目光一同寻找,只有一人形态散漫地靠在桥边的栏柱上。小少主一眼定在江潜月身上,气势汹汹地指着他。“是不是你扔的!”
江潜月轻笑。“不是。”
“你还抵赖。”
“那就是了。”
江潜月抱臂于胸,无所谓的语调中透着毫不掩饰的轻慢,激地小少主顿时火冒三丈,再不顾与姑娘的事,三步并一步地冲上桥去要与他动手。
等他绕过人群来到桥上时,却不见人影。
“这儿。”江潜月声音从桥下传来。
小少主伸头探看,只见人已经稳稳当当地立在桥下船头,而船身无一丝晃动,连水面都未泛起一丝波纹,仿佛他原先就立在船头,从未挪动过。
他毕竟修仙大派出生,再怎么不学无术,也察觉出此人并非是自己能惹得起的角色,但少年的心高气傲作祟,一口恶气不出,便觉几宿不能入睡。顾不上平日里怠慢练功,只有那三脚猫的功夫,硬着头皮攥起拳头一跃而下,震得船身止不住地左右摇晃,险些翻沉。
等终于稳住身子,许是为了壮胆,他边往前冲边叫嚣道:“我乃是醉溪谷谢家少主,你敢惹我,看我今天不打得你落花流水。”
江潜月被那滑稽样给逗乐,“明知打不过还自报家门,是生怕我还找不到地方赶尽杀绝吗?”他一手握住小少主挥至面前的拳头,一手挑逗地拨抬了下他下巴。
小少主一时讶然,等回过神时,满脸羞愤。“你,你,你真是太猖狂了!”
“脸皮还挺薄。”江潜月哂笑,一把将他拉到跟前又骤然泄力,惯性使然,小少主止不住地往前扑去,脚尖堪堪停在船舷,再多一寸便要跌入水中。
“其实我觉得你甚是……可爱。”江潜月上下打量着他,有意调笑。
逗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对一个几百岁的人而言,属实有些为老不尊了,但江潜月从来不在意这些,反倒觉得……有趣极了。
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逗的,小少主面红耳赤地大喊一声,再次转身上前,只是拳头依旧绵软无力,全凭气势硬撑。江潜月背手在后,以四两拨千斤的姿态,轻巧地避开他彷如孩童间小打小闹般的花拳绣腿。
江潜月对什么都是不以为意的态度,能让他真正端起正色的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可落在小少主就成了此人瞧不起自己。
被勾起斗志的小少主凌乱的招式越来越急,隐隐中竟激发出少见的纯澈灵力,但甚微,仍是以卵击石。
江潜月却因此有几分诧异,没料到他还是个天生的好灵脉,可惜的是现在修炼有些晚了。
忽地一声暴呵,打断了小少主气急败坏的拳脚。
“谢江,你个孽障,还不快住手!”来者是个身材有些矮胖的中年男人。
听到自家父亲的怒吼声,谢江猛地收住攻势跳上岸,嚣张的眼神随即乖顺下来,“爹,你怎么来了?”
谢安一记眼刀过去,“成天就知道惹是生非,我再不来,醉溪谷的天都得被你捅破!”
谢江不服气,指着江潜月,“明明……”
谢安厉声打断。“明明什么明明,还不闭嘴给我滚回去。”
江潜月好整以暇地掸了掸没沾灰尘的衣裳,一副事不关己、悠闲自在的模样,仿佛刚才和谢江打架的不是自己。
谢安褪去怒发冲冠,慈眉善目地朝他拱手行礼道:“在下是醉溪谷谢家掌门谢安,不知犬子所犯何事,让仙友与犬子在此处大打出手。”
江潜月挑眉。
来的是只圆滑世故的老狐狸。
进场便直接怒声打断谢江,分明是已知晓此处发生何事,现下这出多是想先发制人免得落人口舌,难怪那些茶客会如此谈论谢家这位小少主和他的父亲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潜月并未回礼,却接下了他递过来的戏本子。
“方才那位姑娘过路时无意间踩到令郎的鞋子,她有意做出弥补,但令郎始终咄咄逼人,不肯相饶,试问谢家令郎该作何?”
江潜月虽称呼“令郎”,但字句间存的都是嘲讽之意,谢安状作没听出来,自然接过江潜月抛出的话头。“此事是犬子无理,合该由犬子向那位姑娘道歉。”他转头看向谢江,怒气重新浮面。“逆子,还不快过来向人家姑娘道歉。”
“爹,你怎么就随便听信了一个外人的话!”谢江憋下去的少爷脾气又被自己的亲爹气得窜出了头。
“我能不清楚你的德行?你整天跟霸王过街似的,谁的话不比你的可信!”
街上人潮涌动,看热闹的全都集聚在这一块,谢安一点没给他这个儿子留情面,人前训子。
当下谢小少主的脸面就挂不住了,气哼哼地上下浮动几下胸膛后,回喝道:“那你就别要我这个儿子,反正我也不想要你这个爹!”说完撒丫子拨开人群跑走。
人前尚能保持着掌门仪态,面对自己的儿子却是束手无策。只见谢安无奈又恼怒地抬手指着谢江离去的方向吼道:“走了,就别再回来!”
待到谢江彻底消失在人群中时,谢安才觉自己失仪,忙恢复先前的气定神闲。
“犬子顽劣,让仙友见笑了。”他向江潜月致歉完,又道:“这位姑娘的事,确实是犬子的不是,在下便在此处代犬子向姑娘赔罪了。”
谢安朝姑娘深鞠一躬,姑娘受宠若惊,“掌门不必如此,也是我冲撞了公子在先,原应是我陪罪的。”姑娘微微欠身向谢安施了一礼。
“谢姑娘不计较。”
姑娘随人潮离去,江潜月刚抬步要走就被谢安给叫住。
“仙友请留步,我府上恰有几坛好酒,为答谢仙友今日及时劝阻逆子犯错,不知能否邀请仙友过府一叙?”
谢安此举,不外乎是看见他在刚才与谢江的交手中,修为身手非寻常之人;又不知是敌是友,有何目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的地界上,放任许是威胁,可不明真正来意之前有不好得罪,便寻了这么个借口,想将他带回。
但殊不知江潜月等的就是谢安这句话。
谢家作为醉溪谷最大的修仙门派,想要快速地打探到消息没有比此处更好的地方。况,能去那处解他封印,再不漏痕迹地将他引到此地,此人修为应当不低,或许就在谢家之中也未可知。
他对谢江出手,便是存了借机混入谢家的打算,最后还真是他想睡觉立马就有人给递枕头,正中他下怀。
江潜月默默收回迈出的脚步,嘴角边勾出一抹笑意,转头端的一派盛情难却道:“谢掌门好意相邀,那就多有叨扰了。”
“哪里的话,仙友能够莅临寒舍,也是寒舍的幸事。”谢安边和煦地笑着,边给江潜月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