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八兄弟中,顾依最早随父征战,刚满十岁,他武艺就有所成,同龄的二弟却还连枪都拿不稳,于是父亲奉旨南征时便带着他,自此,他常驻军营,十五年来,若无战事,他只有等父亲召唤才可回家,向来是每两个月回家一次。
因为在家时间短,顾依十岁后就不是由顾业教授武艺,他在营里拜过几个师父,都是武艺精湛,却不得父亲重用的将士,那时新皇帝即位,皇帝叔父造反,顾依有个师父是皇帝叔父的亲信,结果被父亲废了腿脚后赶出军队。
顾依不忍师父们飘泊在外,偶尔会冒着险去探望,也让师父检视武功,后来被父亲发现,下场自是一顿好打,还威胁说他要是再去,就砍了他师父双手,于是顾依便自行修炼,天天闻鸡起舞,一日不怠惰,他如今有副将的职务,打仗领兵时仅一人之下,虽很大原因是父亲专权,但他确实有实力,因此军中还是有很多甘愿追随他的将士。
天未亮,顾依已在帐外操场挥汗,刀枪棍剑拳,非得练得淋漓尽致才罢休,他赤膊,吐口气就是一团雾,围观的士兵看得目不转睛,一来惊他不畏寒,二来赏他威猛精壮,三来怜他一身密麻伤疤,看不出哪是新,哪是旧。
“戚儿,来。”挑起架上一把刀,顾依招手要七弟来对练。
顾戚‘呀’地兴奋一叫,跑上前接刀,转眼就和顾依打得难分难解,顾依先是徒手,后拿刀,满意之后他就让七弟挺枪上,他仍然只是拿刀,再打个几回,他的刀就抹到了七弟脖颈。
顾依垂下刀,微微一笑,不舍吓坏弟弟,“进步了,乖。”他搓揉弟弟头顶。
顾霸跑过来,比手说七哥输了,没进步,顾依哈哈笑,轻捏着八弟耳朵说:“我是你们大哥,怎么可以让你们打输?”
“弟弟那么能干,你歇一会儿能怎样?”一把清亮嗓子打断,顾依转身,看向军医王药。
王药的父亲是宫中御医,王药比顾依年长一岁,和顾依一样,年幼就在军中生活,两人关系很好,亲如兄弟。顾依很体贴人,看王药体瘦,总把狩猎得到的毛皮给他;王药性格强势,看顾依不爱惜身体,总会给他饮食里加补药。
见军医来,顾戚顾霸立刻迎上去,一左一右疯狂比划,那意思是告状,说大哥不上药、不吃药,两天没吃什么东西,还一早就练功。
王药笑眯眯地点头,从怀里掏出一袋子烤花生给两个可爱孩子,要他们一边去玩儿,把大哥交给他。
顾依看王药斯斯文文走过来就无奈,他现在营里虽然没什么人能使唤他,却没办法不听这个军医的话,这军医太能缠人,而顾依对年长的人向来不会失礼。
“好呀你,自己不上药?那是要我把你按榻上慢、慢、上!是不是?”王药双手叉腰,瞪着顾依。
顾依捡起地上兵器摆回架,再拿外衣披上,嘟哝着答:“外伤烙过了,不用药。”
“哼。”王药哼鼻,抓住顾依的手就往帐里拉,他虽学医,双手又嫩又柔,但力气还是有的,到得帐里就像只饥饿的狼,不管顾依扭捏,把人脱个干净,推倒在榻上。
“你呃!”王药扬巴掌,一下拍在顾依只有旧伤疤的腿侧,“以为自己是牛马?想烙就烙?人家看你这些疤,都以为是我医术差!”
“我要赶路回来,不烙怎么行?”顾依不挣扎,只顺从地趴着,王药教训他时都是这般,那纤细的巴掌打不出个什么,连痕痒都不算,顾依由得他,他知王药的父亲是自己父亲在宫里的亲信,对父亲很是重要,于是他不会对王药摆将军的架子。
“幸好你没把脸也烙了,哎哟噢,你看看你这脸,我家依哥哥那么美的脸蛋,是谁打成这样?”王药捧着顾依的脸看,可惜得直摇头,还嘶嘶作声,像是他能感觉痛。
“你这人说话那么小心,怎么会给掌嘴?”王药问,一边小心地检查,发现居然还有鞭伤。
顾依敷衍应:“就说错了话。”
王药不再追问,相识多年,他熟知顾依性格,顾依不受父亲宠爱,确切点说,其实是遭父亲不公对待,顾依待己甚严,轻易不会犯错,若是受罚,十之**都是因为他弟弟们的过失。
王药脱下自己的裘皮大衣给顾依盖着,走到帐外喊了几声人,没多久就有人搬来火盆和水,并提来他的医箱。
“天开始冷了,你别再这么开放地练功,还有,帐里放个火盆,你要是不放,我晚上就来这里睡。”王药说。
帐中很快就暖烘烘,王药一番捣鼓后,拿草药给贴在顾依肿得发黑的脸,叮嘱他不能洗去,每日会换两次药,直到恢复往日俊逸。接着,王药把大衣拉下,只遮盖至顾依腰上,然后手执锋利的医用刀,小心翼翼地刮去顾依背上一块一块凹凸不平的烙伤,顾依背上的伤一看就是挨了重鞭,皮肉掀翻,还直接把烂肉好肉烙在一起,看得出手法很匆忙,且烙伤位置不准确,那一定是自个儿拿刀背去烙。
“你好歹叫你弟弟帮你弄,你看你,没伤的地方你也烙?你是饿得很想闻自己的焦香味儿?”王药边骂边动手,把烂肉都刮去后,就还原顾依背上那两道给层叠鞭打后造成的交叉血沟,他又花了更多的时间,一针一线地去缝合裂开的肉,交叉处已经烂得没法缝合,只能塞入伤药,再裹上纱布。
一个时辰过去,顾依说好慢,王药回骂,说他不识好人心,下手慢可不是技术不精,是不想他痛得难受!
顾依噤声,不对敌的话他就是千依百顺的性子,挨骂不会回嘴,也不会反抗。那位一心想让自家子嗣取代顾依在军中位子的袁副将,尽管军衔和顾依一样,却总仗着是长辈,顾秦不在的时候,见顾依就会骂,有时还动手打,顾依逆来顺受,王药说他,他只回一句长者为上,叫人无从反驳。
顾依的鞭伤处理完后,王药把手按在鞭痕高一点之处,接近肩膀的位置,那里隐约还有瘀斑,是之前受的杖伤,三十杖都打背,虽无外伤,但打裂了骨,还震伤肺,王药想检查骨伤,稍稍用力,顾依发出了第一次的痛呼,却还是压抑得极细。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刚一周你就练功?”王药皱眉,拿容器烧水煮药,等着药煮沸时,他才检查顾依臀伤。
顾依臀部鞭伤不怎么轻于背部,一样是皮开肉绽,一样是给烙得惨不忍睹,王药手起刀落,但刮得没有背部那么完整,他知他没法限制顾依长卧帐中休养,这臀伤养好期间,会有碍他跨坐马背,徒增疼痛,既然烙都烙了,这地方也本就不需见光,难看不打紧,反正早已疤痕累累。
“你都多少岁,你爹还这样打你?”王药想缓和气氛,便随便说些话。
“家里犯错都是这么打,打不坏,这点皮外伤我习惯了。”
王药摇头,顾依一点难为情的反应都没有,反而说得理所当然,听者会觉得更是可怜,虽说笞臀不伤筋骨,但外伤感染也会夺命,顾依次次用烧红的铁来处理这些伤,先不说这痛苦不是常人能熬,他这么反复地做,身上全是死皮烂肉,下次再打,伤又会更重。
“你又犯什么错了。”王药心思沉重地问。
“疏忽职守,该打的。”
王药愤愤,“你都吐几天血了,还有什么职得守啊?你爹还当不当你是人?”
“王药。”顾依手指火盆,“水滚了。”
王药翻白眼,掌心又拍一下顾依腿侧,恼他逃避问题。
王药先取来煮滚的药液,搁在榻上,让热气熏顾依骨裂处,原本泡药浴会更好,但军营资源有限,不能这么浪费,他接着再给顾依臀伤上药,用纱布盖好,这时药液已凉,他便以手取药抹上顾依伤处,用适度的力道进行按摩。
杖伤着实不轻,再铁打的顾依也断断续续发出忍痛的声响,其实王药想让他喊出来,但知只是多此一举,这位硬脖硬颈的顾大公子,也许就算是掏心挖肺,都不会喊一下痛。
治疗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帐外士兵端来一陶碗,盛着王药吩咐煮的粥,粥香在帐中四溢,顾依的脸色顿显难看。
王药拿着碗坐到榻边,勺一口粥,递到顾依嘴边要喂。
顾依看着勺子里的厚粥,上面有一大块带筋羊肉,他抿着嘴不张。
“你这伤需要吃肉才会好。”王药劝说。
“怎么是新鲜的肉?哪来的?”顾依满脸担忧,军粮有分配的规矩,鲜肉不可能出现,必须制成肉干,延长保存,省吃俭用,这口吃下去,可能会害王药受罚。顾依已经很久没吃过肉,弟弟有在的话,他都把分配到的肉干让给弟弟,他怕弟弟在家也吃不好,他在营里至少还能吃到米,那对他来说已经很满足。
王药小声说:“有人送来的,不是军粮,就一个负责煮的人知道,不会说出去的,放心,你吃。”
顾依当然得问:“谁送来?”
“你师父。”王药说得又更小声,后来干脆放下碗,比手语表示,顾依的一位师父昨天来过,说是有贵人送羊,他就砍只羊腿来给徒弟补身,送来后就走,没有被不必要的人看见。
“吃吧,都煮了,你不吃难道得倒掉?”王药再拿起碗来喂。
顾依看了看粥,自己拿过勺子,把肉块倒回碗里,只是吃粥。
“你真要我倒掉?”王药没好气。
“给戚儿霸儿吃,他们也挨打了。”
王药傻眼望天,他都检查过,那两孩子的伤就几条肿块,且显然给治疗过,这位大公子能不能把疼惜弟弟的一点半点心思放在自个儿身上?
“好,我去叫他们,你自己吃!”王药放下碗,提了医箱就走,不想再跟这说不通的顽固大哥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