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压重门 第17章 第 17 章

回到纪家时，已过酉时。

简单洗漱过后，纪云杉便坐在妆台前拆卸头上的珠钗，那只紫檀木的匣子就放在台面上，想不注意到都难。

纪云杉看着看着，就又想到荀佑最后说的话。

——“现在我在外面的形象是一个对你一见钟情的纨绔，所以之后为了获得你的芳心肯定会不知疲倦地死缠烂打，而你只需要做出不喜欢但又迫于我的权势无法拒绝，所以只能勉力陪同的样子就好了。”

死缠烂打……

所以他的意思是，之后还会经常来找她？

纪云杉陷入了沉思。

抛开与荀佑的合作不谈，他这样倒是帮了大忙。

她对纪荣生意上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要想找到他的把柄，肯定得想办法去跟踪。本来她还在发愁要如何才能随意出门，眼下有了荀佑这个借口，这个问题倒是不需要再操心了。

那剩下的，就是怎么才能抓到纪荣的把柄。

纪云杉想着，眉头越皱越紧。

据她仅有的了解，纪荣作为两淮商会的会长，既要管理两淮各大盐商，又要协助盐运使处理盐务，身为中间人，定然需要去打点各种的关系，无论是向上行贿，还是向下索贿，肯定都会留下痕迹。

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痕迹。

可是……究竟怎么才能找到呢？

纪云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找人去跟踪纪荣，眼下距离巡盐御史抵达已经没剩几日了，她必须加快动作才行。

做了决定，纪云杉先将黑匣子放在了之前藏白绫的那只箱子里，那只箱子除了她没人会动，暂时是安全的。

藏好后，她将南枝和金蕊喊了进来，仔细斟酌片刻，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们。

她们两个是她的贴身丫鬟，也是她在这座宅院里唯二能够信任的人，她之后的所有计划肯定会需要她们的帮助，所以还是尽早告诉她们为好。

至于她与荀佑之间的约定，他们之后还会经常碰面，迟早瞒不住，倒不如早些告诉她们，也好一同配合。所以方才在去江园的路上，她便简单告诉了南枝，让她不至于在见到荀佑的时候太过惊讶。

此刻，金蕊应当也知道了。

但她们还不知道她打算对付纪荣的事情。

不出所料，两个小丫头在听完她的计划之后，愣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小姐需要让我们做什么？”到底还是南枝稳重一些，反应过来之后，立马就进入了状态。

纪云杉默了默，“我需要有人去跟踪纪荣，将他每日的行踪以及见了什么人都记下来。”

两个丫鬟俱是一凛。

南枝道：“小姐是想让我们去监视老爷？”

纪云杉摇摇头，“不，你们是我的贴身丫鬟，出现在他周围很容易被发现，我需要找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人去做这件事。”

完全陌生？

两个丫鬟有些发愁，纪云杉要做的事一丝一毫都不能透露出去，不然她便会身败名裂，再严重些甚至还有可能被官府判罪。

找个陌生人去做，实在是不稳妥。

这么想着，她们便也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纪云杉沉默。

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隐患，但这件事肯定不可能让她身边的人去做，被发现之后纪荣定不会放过她们。如果找个陌生人，即便最后不成，受罚的也是她自己，她有办法将他们几人送走。

所以她还是决定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我已经决定了，就按我说的去做，这几天你们先在家中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小厮，最好是刚进门、年纪小、家中尚有亲人、能抓到把柄且急需用钱的。”

两个丫鬟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刚进门，那便不是家生子，也就不用担心他是谁的人。年纪小，相对来说心思单纯，没太多心眼。家中尚有亲人或能抓到把柄，相比起来会好控制一些。而急需用钱，也就更容易能让他铤而走险，替她们做事。

想通这些，她们应了一声便退下商量去了。

她们离开之后，纪云杉又坐着思索了许久。

只是找人去跟踪纪荣也不一定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很了解她这个父亲，重利、短视、奢靡这些商人身上的坏毛病他一个不落，但同时，为了一个好名声，他也热衷于各种慈善事业，建书院、建善堂，遇到灾祸还会给朝廷捐钱。他在扬州的名声不差，若真想让他被扒掉一层皮，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恐怕不够。

她得找到一些更深层的证据。

就这么想了许久，直到亥末她才吹灯入睡。

-

本以为荀佑之后会时常登门，但没想到，一连数日，他都没有再出现，只是变着花样往纪家送礼，以做全他尚在追求纪云杉的戏。

但他不出现，还是把纪荣急的上火。

他又想起那日荀佑在贺家当众否认纪云杉去他的接风宴上弹琴的事情，一时有些不太确定他的想法，害怕他是忽然反悔了。毕竟像他这样身份地位极高的公子哥，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对纪云杉也极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

于是，荀佑几天没来，纪荣就急了几天，连生意上的事情都顾不上了，整日在家揣摩荀佑的心思。

不过这倒是顺了纪云杉的心意，正好她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去监视纪荣，他在家待着，她便也在家待着，而且还借着之前的矛盾和荀佑的势，次次将纪荣派来询问的人拒之门外，过得比以前舒坦多了。

然而舒坦日子也没过多久。

三月三，上巳节，时隔多日，荀佑再度登门，邀请纪云杉出城踏青。

焦虑多日的纪荣总算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急忙派人帮着把纪云杉收拾整齐，欢天喜地地交给了荀佑。

坐上出城的马车，纪云杉从不时跳动的帘缝里看到骑着马的荀佑，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提一口气。

上巳日向来是踏青郊游的好时节，北城河畔游人如织，大多都是年轻男女，一眼望去好不热闹。

过了小虹桥，马车便停了下来，纪云杉起身下车。

刚掀起帘子，一抬眼，便发现荀佑正站在一旁，朝她伸手出手来。

纪云杉一愣，脚步顿住。

她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伸手。

伸的话，显得她太不矜持，不伸的话，似乎有些踩荀佑的面子。

她纠结着，不自觉咬着下唇。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纠结，荀佑仰头朝她笑笑，伸手隔着她的衣袖抓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一层布料，掌心的温度降低许多，但依旧让纪云杉感到灼热，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手腕钻入心口。

扶着她下了马车，那只手便松了开来，荀佑退了一步，让两人之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纪云杉暗中松了口气。

或许是两人太过招眼，又或许是早有人注意着他们，刚走没多远，便有人迎了上来。

纪云杉看了一眼，心里顿时有些别扭。

走过来的是贺明朝，而跟在他身后的正是贺明月。

那日回去之后，她又仔细想了想寿宴上发生的事，几乎可以确定，安排那个小丫鬟往她身上泼茶的人，就是贺明月。

经历过这件事之后，她实在没办法再以平常心看待贺明月。可毕竟还在人前，她也不能直接转身离开，只好垂下眼眸福身，眼不见心不烦。

“那日寿宴事多，我也忙得昏了头，都没来得及好好感谢殿下，实在惭愧。”贺明朝规矩的朝荀佑行了个礼，“多谢殿下记挂。”

荀佑忙抬手扶他，“小事，小事，这么认真做什么。贺老太爷为官之时，对朝廷多有贡献，我既来了扬州，又正逢贺老夫人六十整寿，如何能不来？”

贺明朝又是一拜，两人互相寒暄起来。

纪云杉始终低着头，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感觉贺明月的视线时不时地看向她，让她想忽视都难，只能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脚下的花花草草上，努力不去看她。

又聊了许久，贺明朝总算觉得一直站在这里实在有些不妥，便邀请二人去那边的长亭小坐。

闻言，纪云杉抬眸瞧了一眼，长亭建在北城河边，从河里引了条小溪出来，一路蜿蜒而过，绕着周围的杨柳半圈又回到了北城河里。

曲水流觞，这是许多文人墨客喜欢做的事，此刻就有许多人坐在溪水边饮酒谈天，熙攘声在这边都能听到。

荀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头看了一眼纪云杉，见她正瞧着那边出神，便低头轻声询问：“你想过去吗？”

纪云杉闻声回眸，正与荀佑低头看过来的目光对上。距离太近，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半步。

退完之后，她才猛然回神，发觉自己这样是不是会让荀佑没有面子。

她作势要动，但又顿住。

好像现在再站回去又会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于是，一时间踌躇不定。

荀佑倒是没想这么多，反而在心里夸了她一句演得好。刚才那一退，完全一副害怕却不敢言的模样，很符合他俩现在对外的形象。

但除了他们，其他人就不是这么想的了。

贺明朝和贺明月都只注意到了荀佑询问纪云杉的那一句，但贺明朝的关注点在荀佑对纪云杉似乎是真的上心，而贺明月的关注点则是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荀佑对哪个只见过几面的女子这般在意。

她心中忿忿，看向纪云杉的眼神更加冰凉。

不过几息，纪云杉回过神来，收了脚，垂下眼眸，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轻声道：“我都可以，殿下决定就好。”

荀佑再一次在心里感叹她戏演得不错，顿了顿，还是不想让她勉强。

于是他“哗”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以扇掩面，靠过去低声道：“你别勉强，若是不喜欢那些人多的地方就直说，我带你去别处逛。”

折扇挡着日光，落下的阴影遮住了纪云杉的脸，在她精致小巧的下巴上留下几道明暗相交的漏影。

荀佑离得很近，她一抬头便能看到他锋利的喉结，说话时上下滚动，像一座小山丘。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新的味道，很淡，但却很好闻，像空山新雨后的竹叶清香。

她抬眸，极快的与他对视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纪云杉沉了口气，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真的无所谓，按你的想法就好。”

虽说是合作，但两人毕竟身份悬殊，她不可能真的把荀佑当成伙伴或是共患难的同袍，她需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能再做出像之前那样过分冒犯的事来。

荀佑盯着她的头顶半信半疑，又低头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你过去不怕被人纠缠？”

“不怕。”

“真的？”

“……真的。”

连着问了几遍，她始终表现得不在意，但荀佑还是察觉出一丝抗拒。

正想着要怎么婉拒时，余光瞥见站在不远处的人影。

他扬了扬下巴，“那是不是你朋友？”

纪云杉寻着望去，看到宋琳琅正频频朝这边看来，见他俩转头，还装作无意地移开视线。

纪云杉点了点头。

“行，那我去会会他们，你去找你朋友吧。”

纪云杉错愕，没想到他会主动放自己离开。

又是“哗”的一声，荀佑合上折扇，没再看她，转而对着贺明朝说道：“她对那边不感兴趣，我陪贺兄去浅酌几杯。”

说完，又朝纪云杉笑笑，也不管贺明朝什么反应，抬腿便朝长亭走去。

贺明朝立马跟上。

贺明月却在转身之前，冷冷地盯了纪云杉一眼。

然而纪云杉却没注意到她，她的目光一直停留荀佑身上，一颗心像飘荡的柳絮，一时乘风而上，一时又遥遥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