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压重门 第12章 第 12 章

纪云杉一夜未眠，从漏尽更阑坐到东方将白，直到天边第一缕曙光从窗棂里洒进来，她才恍然惊醒。

天亮了。

夜，过去了。

院子里热闹起来，南枝和金蕊也是一夜未睡，天刚亮，便跑到正房门口。两人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敲门，犹豫了半天，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纪云杉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六目相对，忽然，她俩有些尴尬地笑起来。

“小姐，你起这么早啊，我们还说来叫你呢。”

“是啊，是啊，小姐习惯可真好，这天都还没大亮呢，小姐就起了。”

“那是，小姐一向早睡早起，比咱俩强了不止百倍。”

“你这话说的，咱们哪能跟小姐比，小姐的修养，那是咱俩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赶不上的。”

说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纪云杉看她俩互相使眼色，心情也稍微好了些，“我饿了，吃饭吧。”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只要想吃饭，那生活就还有奔头。

南枝和金蕊觉得她是真的想开了，顿时欢欢喜喜地跑去安排早饭。

纪云杉看着她俩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笑了笑。

她想了一夜，虽说还没有彻底抹去心头那股郁气，但倒是暂时不那么想死了。

虽然昨夜大部分时候，她都在琢磨荀佑的动机，但有一点他却说得没错，她受了那么多委屈，母亲受了那么多折磨，不应该就这么像石子丢入大海一样，毫无波澜地被遮盖过去。起码，她要让纪荣和王婵知道，那些被折磨死在这座宅院里的怨魂不会散去。

当然，如果能让他们付出代价，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是，要怎么做呢？

纪云杉心里琢磨着，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刻意立起来的领子。

那道勒痕不轻，感觉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消下去，暂时也只能这样先遮着了。

她顺手拽了拽领子，脑中飞速地旋转着。

纪家……盐商……盐……对了，盐！

电光石火间，纪云杉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巡盐御史。

她记得前两日听到过一些流言，说是此任巡盐御史之所以来的这么早，是因为今上打算派兵北征鞑靼，急需军饷。

那么，这位御史此番巡盐的压力应当很重。

如果此时，让他得到机会可以从这些盐商身上大宰一笔的话……

纪云杉的眼眸闪了闪。

纪家贩盐这么多年，从默默无闻到坐上两淮商会的头把交椅，以纪荣的为人，手上定不会干干净净。只要她能找到一点证据，能让这位御史抓到纪荣的错处，那即便不能拖垮纪家，也足够让他大出血了。

思及此，纪云杉顿时有了精力，连眼神都重新有了光彩。她抬头看向天边的晨光，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

反正她现在无所畏惧，大不了就是个死，那她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继续委屈的过日子呢？即便是死，她也要拉整个纪家垫背。

纪云杉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躁动了起来，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下心情。

她得好好谋划，要做就得一击必中，决不能让纪荣还有翻身的机会。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浑身舒畅，不由得笑起来。

纪云杉心情格外的好，好到南枝和金蕊都有些害怕，担心她是不是真的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吃饭的时候，两人瞟了她好几眼。

但纪云杉没有察觉，即便是在吃饭，她满脑子里也都是刚才突然蹦出来的那个想法，一点也静不下来。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

忽然，金蕊叫了一声。

纪云杉心头一跳，猛地回过神，下意识以为她看到了脖子上的伤痕。

“怎么了？”

“小姐，今日二十九，是贺老夫人的寿辰。”金蕊慌道。

原来是这事，还好没有被发现。

纪云杉松了口气，“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昨晚还想着要自尽，哪里还会记得贺家的寿宴。

俩姑娘看着纪云杉沉思的模样，心里有些不忍。

“要不和夫人说一声，小姐就别去了，她应该不会拒绝吧？”南枝小心翼翼地开口，但说的也有些底气不足，毕竟王婵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们清楚得很。

谁知纪云杉却轻松说道：“没事，去就是了，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出去透透气也好。”

两个丫头没回话，看着她半天，确定她是真的觉得无所谓，才开始收拾起来。

遇到荀佑的那日，纪云杉本来是要去东关市给贺老夫人挑寿礼，结果出了那样的事之后，她也没心思再去，后来一直在家里待着，这寿礼挑来挑去，最后竟真的应了南枝那日的话——是她自己的画。

一副十分普通的松柏贺寿图，也没有什么巧妙的心思，她就是拿去让人裱了起来，起码看起来不那么寒酸。

决定要去之后，纪云杉就去挑了衣裳首饰。为了掩盖脖子上的痕迹，她专门挑了件立领衫，还特地找了条巾帕围在了脖子上。换衣服的时候，她也没叫南枝进去帮忙，她实在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

做完这一切，她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张妈妈忽然来了。

可能她已经做好了纪云杉不去的打算，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她已经收拾整齐站在了门口。

张妈妈有些惊讶，但脸上又迅速挂上了笑容，“奴婢见过三小姐，夫人怕三小姐忘记了今日要去贺家赴宴，特叫奴婢来请三小姐。”

她垂首立在阶下，显出一副恭敬模样，但看得纪云杉却是一阵恶心。

她那晚已经算是与纪荣和王婵翻了脸，他们在荀佑面前演一演也就罢了，可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们竟然还能做出一副宽宏大度、阖家欢乐的样子，真是让人佩服。

可惜，现在的纪云杉已经没有了与他们周旋的兴趣。

她走下台阶，却并未瞧她一眼，只在路过她身边时，道了句：“有劳。”而后，她也不去看张妈妈慢慢变得难看的脸色，直接带着南枝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妈妈没想到她会这般嚣张，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跟着她来的小丫鬟看着她因为生气而变得狰狞的五官，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咱们该走了，夫人还在等着。”

“我当然知道，还用得着你提醒！”张妈妈怒斥一声，盯着纪云杉离去的方向愤愤道，“这个小贱人，真当自己抱上了大腿，便没人奈何的了她了！我到要看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旁边的小丫鬟都不敢说话，垂首立在她身后。张妈妈兀自生了好一通气，才动身追了上去。

西侧门早已停好了三辆马车，一辆是纪荣和王婵的，一辆是纪远航的，一辆是三个女孩的。

纪云杉到的时候，王婵正站在马车边跟纪远航说着什么，可纪远航那人像是没骨头一样，懒懒散散地靠在马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

她瞧了一眼，心念一动，故意走过去问安。

“女儿见过母亲，见过大哥。”

王婵本来在叮嘱纪远航，让他长点心眼，在今日寿宴上多结交一些人，可纪云杉突然过来问了个好，就让她立马想到了前天晚上她说的话。

王婵有些不自然，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但想要指责，却也没有由头，只能忍着不悦点头。

倒是纪远航看着她，依旧是平常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看来他们并没有把这几天的事情告诉他。

纪云杉在心里冷笑。

这么大的人了，还被当成三岁小孩一样捧着惯着，纪远航会变成今天这幅愚昧无知、不求上进的样子，纪荣和王婵都绝对脱不了干系。

问了安，纪云杉便转身上了马车。

纪云霞和纪云燕已经在马车上了，见到她，纪云燕仿佛和她有深仇大恨一样，翻了个白眼转头去看窗外。纪云霞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但也没有和她打招呼。

这倒是省了事，反正纪云杉也不想和她们多说。

纪家三个女儿，纪云霞和纪云燕都是妾室赵姨娘生的，她二人自然更为亲厚，纪云杉从小就和她们玩不来。

其实她们三人年纪相差不大，纪云霞比纪云燕大一岁，而纪云燕只比纪云杉大半岁。按理说，她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又都是女孩，应该彼此关系更近些，但在纪云杉这里，反倒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宋琳琅与她更像是姐妹。

算起来，纪云霞今年也已经十七岁了，放在寻常人家，早的已经嫁人了，晚一些的也都定了亲了，可纪云霞的亲事却还没有半点着落。

纪云杉自然知道，之所以会留到现在，当然是因为纪荣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千挑万选想让她高嫁，好给纪远航铺路。

其实她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纪云杉看得清，而纪云霞和纪云燕看不清而已。

她们愿意活在纪荣为她们编织的美梦里，甚至不接受旁人将真相告诉她们。纪云杉曾经还念着姐妹之情劝过她们，可反倒被她们告到纪荣面前，说她离间父女之情，让纪荣将她罚了一顿。

自那之后，她便不再多事，任由她们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也许像她俩那么稀里糊涂的活着，也是种幸运。反正只要她们不来招惹她，她也愿意和她们相安无事地做“姐妹”。

一路就这么胡乱想着，便到了贺家。

门口热闹极了，都是赶来给贺老夫人祝寿的人，熙熙攘攘把三元巷堵得水泄不通。

这场景倒也不奇怪，毕竟贺家在扬州是大户，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家主贺老太爷曾做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致仕之后回到家乡，又广开学堂、接济贫困学子，在扬州是有口皆碑，人人称颂，今年是贺老夫人的六十整寿，如此重要的日子，除了往日的同僚、贺老太爷的门生之外，扬州城里想要与贺家攀亲的门户，也是上赶着要来结交。

纪家的马车在门口停下，众人下了车，纪荣率先过去向站在门口的年轻男子道贺。

纪云杉看了一眼，想起来那是贺老太爷的孙子，贺明朝。

他应当是年后来的，当时正好昭阳长公主办了一场赏梅宴，请了扬州城所有的年轻男女前去，他也在受邀之列。

因为贺明朝的父亲，也就是贺老太爷的儿子现在刑部任职，无法回来给贺老夫人过寿，于是就让他回来代为尽孝。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妹妹贺明月，纪云杉在那次赏梅宴也见过一面，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思索间，纪荣已经和贺明朝道了贺，带着一家人往里走去。

今日的宴席，除了一同祝寿的时候，男女都是分开的，男宾在前院，女宾在后院。

纪云杉正要跟着往后院去，忽听外头扬声喊了句：“秦王世子到——”

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回头去看。

他并未乘马车，而是骑了一匹黑马。她回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

也许是因为要来参加寿宴，他穿了一件朱红暗纹半臂衫，里面搭了件黑色窄袖直身，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网巾里，眉眼含笑，神采奕奕，像是哪家的少年郎，趁着春色出来踏青。

他与门口的贺明朝拜了拜，不知说了什么，一双桃花眼笑得弯起来，全然一副风流潇洒的模样。

两人说了几句，他便抬腿走了进来。

纪云杉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回过神来，慌忙避开视线。

却不想他竟是直直的朝自己过来了。

纪云杉浑身僵住，察觉到有许多道视线频频看过来，一时有些不自在。荀佑转眼已站到她面前，照旧是那副看着心上人的神色。

纪云杉抬眸瞧了一眼，日光落在他身上，那张脸在朱红衣衫的映照下，倒是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了。

她敛下眼眸，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荀佑像是完全没看到她的窘迫一样，满脸堆笑，但声音却同样很轻。

“这么大的热闹，我为什么不能来？再说了，我答应今日要给你送信物来，怎么能食言呢。”说罢，他笑着眨了眨眼，“怎么样，你考虑的如何了？”

纪云杉强迫自己忽略周围的目光，低声道：“这宴席又不是要摆一天，你为何非要在这时候来送。”

他歪头凑过来，“自然是因为，如此才能体现我对与你合作一事的重视啊。”

纪云杉没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事，顿时有些慌张，“你……你是真不怕人听到啊。”

荀佑眉梢一挑，意思自己无所谓。

但纪云杉却慌得想走。

“想好了，但你可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荀佑灿烂一笑，“放心，忘不了。”

得到答复，纪云杉一刻也不想再多留，转身落荒而逃。留荀佑站在原地，嘴角噙笑，望着她的背影直至看不到才离开。

臭屁招摇花孔雀初阶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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