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佘山高尔夫球场,天气晴好得像一则精心粉饰的财报。
私人会员区修剪得如同天鹅绒般的草坪,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一层金色的光晕。
当梁景轩的宾利悄无声息地滑到1号发球台旁时,他对这场由他亲手设计的「约会」产生了一种数据模型以外的、名为「不祥」的直觉。
他设想的,本该是一场界限分明的二人对决,在这片由金钱和权力定义的绿茵场上,他将重新夺回游戏的主导权。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像一出现实主义的周末家庭喜剧。
翠绿的草坪上,他的外甥女许泽甜,穿着一身粉棕色的Gucci儿童丹宁裙,正像一只扑棱的花蝴蝶,尖叫着追逐一只根本不怕人的灰喜鹊。
不远处,她的表姐景幼珊,带着一顶比她脸还大三倍的宽檐帽,正姿态优雅地指挥着球童,调整太阳伞的角度,以确保阳光不会直射她正在翻阅的《Vegue》书页。
而这场「约会」名义上的女主角,殷灿言正和她的「家属」邬思乔,在果岭上练习推短杆。
邬思乔一身Loro Piana白色高尔夫套装,先是优雅地俯下身,指尖轻轻拂过草叶的尖端,确认过露水的湿度。然后,她才站起身,以一种教科书式的姿态,漫不经心地推了一杆。
小白球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却在离洞口半尺的地方,遗憾地停了下来。
邬思乔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懊恼。她甚至没有再看那个球,只是保持着收杆的姿势,侧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殷灿言,嘴角勾起一抹「看你的了」的促狭笑意。
殷灿言今天穿得简单,只一件纯白的羊绒衫,但手腕上仍独戴着那块方形腕表。
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将自己手里的那杯蜂蜜柠檬水,递给了邬思乔。邬思乔自然地接过,还顺势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一缕鬓发。
然后,殷灿言才走到同一个位置,蹲下身。她的动作与邬思乔如出一辙,同样用指尖感受了一下草地的湿度,但她停留的时间,似乎要长上那么零点几秒。站起身,她没有立刻挥杆,而是微微闭上眼,仿佛在计算着风速与坡度。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里已经一片清明。
只见她手腕轻巧地一抖,用几乎完全相同的姿态,轻巧地一推。这一次,小白球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精准地沿着刚才那道弧线的修正轨迹,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哒」的一声,清脆入洞。
「Aha!」邬思乔夸张地轻呼一声,将咖啡杯递还给她,然后亲密地挽住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用沪语夹杂着英文私语调笑。
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殷灿言被她逗得用手背掩着嘴,笑弯了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邬思乔的鼻尖。
阳光下,两人相视而笑,那份旁若无人的亲密与默契,像一道无形的、由钻石和常春藤编织而成的屏障,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研究生室友在精神上互相支持,于经济上相互帮助,每天同吃同住,偶尔同床共枕,怎么能不算家属呢?
梁景轩坐在车里,没有立刻下车。空调的冷风安静地吹着,他却感到一丝难捱的燥热。
他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是一种他在交易失控前才会出现的、试图重新找回节奏的下意识动作。
「Coilia~」练习果岭上,邬思乔用球杆头轻轻碰了碰殷灿言的手臂,语带调侃,「你这个play,有点aggressive哦~ 直接带family members上场,不怕把人吓跑啦?」
殷灿言看似随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角度,好让自己可以通过墨镜镜片的边缘,清晰地将远处那辆迟迟没有动静的黑色宾利,纳入余光。
她就站在那里,像一句无声的挑衅。
终于,宾利的车门开了,梁景轩走了下来。
短短几十秒,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情绪重置,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优雅而慵懒的微笑,仿佛眼前的一切,本就在他的剧本之内。他甚至还对着景幼珊和许泽甜的方向,挥了挥手,像个无可挑剔的完美男主人。
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朝殷灿言和邬思乔走来。
「思乔,好久不见。」他先和邬思乔打了声招呼,姿态熟稔,仿佛今天这场局,本就是为了老友叙旧。
邬思乔望了望天,掐指一算:「不对啊……昨天我下楼倒垃圾的时候,还看到你被你家那条杜宾犬遛着走~ 」
梁景轩不仅没有否认,反而笑意更深。
他侧过头,目光越过邬思乔的肩膀,精准锁定在殷灿言身上。
他就那么安静地看了她两秒,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所有物是否完好无损。
然后,他才缓缓地、将目光移回到邬思乔的脸上,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慵懒的弧度,用一种仿佛在分享秘密的、极轻的语气说:
「思乔,你只看到了我被遛,却没看到,回了家,是谁说了算。」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探究和挑战意味毫不掩饰,仿佛这句话,是说给狗听,更是说给某个人听。
说完,他不再理会邬思乔那瞬间变得有些「看好戏」的表情,只是对着殷灿言,微微抬了抬下巴。
「殷总……」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温度,「热身结束了?第一洞,准备好了吗?」
殷灿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推杆,还给了身旁的球童。
一场看似其乐融融的周末郊游,终于在一种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梁景轩作为主人,自然是第一个开球。
他没有立刻拿起一号木,而是侧过头,目光落在殷灿言身上,嘴角噙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殷总,在你看来,今天这第一杆的最优解,是什么?」
他将「最优解」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在进行一次随堂测验。
殷灿言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飘过的云,又眯着眼,望向远处旗杆顶端那面被风吹得微微抖动的小红旗。
「风向不定,梁总。」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现象,「随机变量太多,模型会过拟合。今天,似乎更适合凭直觉。」
她轻轻地,就将那个充满了陷阱的问题,又抛了回去。
梁景轩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他不再追问,从球童手中,接过了那根他最常用的一号木杆。
他对身旁的殷灿言说,语气像是在传授某种秘诀:「我一直觉得,高尔夫和做交易很像。都需要绝对的冷静,和对风向的精准判断。」
他说着,在草地上试挥了两次,动作舒展流畅,带起的风声都充满了自信。
「舅舅加油!」不远处的许泽甜挥舞着小拳头,像个专业的啦啦队员。
挥杆——
砰!
一声清脆而坚实的击球声。
白色的高尔夫球在湛蓝的天空下划出一道极高的、可以用B样条以99%精度拟合的抛物线,远远地落在了果岭附近,离球洞不远。
「哇——」许泽甜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随即迈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到殷灿言身边,仰起小脸,一脸崇拜地问:「Coilia姐姐,我舅舅是不是超级、超级——厉害?!」
梁景轩满意地转过身,他没有理会周围球童的赞叹与竖起的大拇指,只是静静看着殷灿言,等待着她的评价。
殷灿言没有立刻说话。她先是对许泽甜笑了笑,然后从自己小巧的球包里,慢条斯理地拿出了两样东西——一个黑色的激光测距仪,和一个手持风速计。
她抬起手,对着远处的旗杆,像狙击手一样,测了测距离;又将风速计举到空中,看着上面跳动的数字。
一旁的景幼珊和邬思乔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只有梁景轩,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开始。
测算完毕,殷灿言收起仪器,这才转向身边一脸期待的许泽甜,用一种极其认真、仿佛在讲解一道数学题的语气,轻声说:
「甜甜,从数据上看,你舅舅刚刚这一杆的初始弹道,非常完美,可以打95分。」
许泽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殷灿言随即抬起眼,看向梁景轩,脸上没有任何崇拜或赞叹,只有一种讨论学术问题般的纯粹与冷静。
「但是嘛……」她话锋一转,指了指天空,「他似乎……忽略了开球瞬间,那股从湖面吹来的、3.2m/s的侧向阵风,对球体后段旋转造成的影响。」
她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轻点了点,像是在读取一组刚刚运算完毕的数据:
「我的神经网络告诉我,这个误差,会让最终的落点,向右偏离大约1.7米。」
梁景轩蹙了蹙眉,笑容却焊死在嘴角。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许泽甜忽然恍然大悟,她拍着小手,用一种「原来如此」的语气,大声总结道:
「哦~ 我明白了!舅舅这一杆,看上去很厉害,但其实……打——歪——了!」
「噗嗤~ !」
一直忍着笑的邬思乔,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梁景轩的脸颊,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拿着风速计、一本正经给他复盘的女人,又看了看那个更加一本正经还天真无邪的外甥女。
梁景轩先是低下了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自嘲般的笑。那笑声沉闷,像是被压抑在胸腔里。
随即,他缓缓抬起头。
脸上那抹因尴尬而僵硬的弧度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笑意。他的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大,但眼神,却不再是慵懒和玩味,而是变得像手术刀一样,锐利、专注,充满了将一切重新纳入掌控的兴奋感。
他看着殷灿言,就像在看一盘终于变得有趣的棋局,甚至还用舌尖,极轻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像是动物世界里,身处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在锁定猎物后,才会有的、充满期待的下意识动作。
他从球童手中,拿过了另一根一号木杆,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力道,塞进殷灿言的手中:「该你了。」
殷灿言看着梁景轩塞过来的那根一号木杆,又看了看他眼中那不容拒绝的挑战。
然后,她笑了。
她没有去接那根杆。
她只是转过身,从自己那只小巧的球包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了一根杆——不是用来追求极致距离的一号木,甚至不是处理复杂球位的铁杆,而是一根杆头小巧、优雅精致的……推杆。
她拿着那根只能在果岭上使用的推杆,仪态万方地走上了发球台。
仿佛看见老会计打着算盘做半监督学习,又像是掷了一万次骰子的取值分布变成大老鼠Micky,专业的球童宛如失去先验概率的贝叶斯信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只有梁景轩,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想知道这只狡猾的野兔,到底要从哪个意想不到的洞里钻出来。
殷灿言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将球放在球座上,然后,俯下身,轻轻地,向前一推。
白色的高尔夫球,没有划出任何抛物线。
它只是颤巍巍地从球座上滚落,像一颗不情不愿的露珠,在草坪上向前滚动了不到两米,便耗尽了所有动能,停住了。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随即,邬思乔那压抑不住的笑声,像一颗被点燃的爆竹,瞬间炸开一片死寂。连一向注重仪态的景幼珊,都忍不住抬起杂志,遮住了自己哭笑不得的脸。
殷灿言却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得意盎然。
她直起身,将那根推杆,像女王的权杖一样拄在身侧。
她转过头看着梁景轩,用那根推杆,在自己的鞋尖上,女王加冕般,轻轻敲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狡黠与胜利者宽容的微笑。
「抱歉,梁总。」她的声音像一颗精准入洞的小白球,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忘了告诉你……」
她顿了顿,用手中的推杆头,轻轻地点了点自己脚下那片代表着「规则」的发球区草坪。
「……风险评估师,从不下场交易。」
梁景轩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副「party is over」的表情,看着她手中那根荒谬的「权杖」,看着脚下那个仅仅滚动了两米就躺平任嘲的小白球……
他只是转身,将自己手中的一号木杆,随意地扔给了身后的球童,然后径直向着会所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回头,只对身后的人,扔下了一句:
「风太大了。喝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