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三亚,褪去了盛夏的燥热,空气里带着一丝海风特有的、清爽的咸味。
是当地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
海棠湾的沙滩上,一场极尽奢华的庆功派对,正在落日熔金的余晖中,缓缓拉开序幕。
名义上,它是「恒景东方并购案成功后的庆功宴」。但所有被邀请的人都心知明,这更像一场充满了政治意味的「立储仪式」——比起庆祝地产大亨梁业恒的再一次化险为夷,更像是庆祝恒景的「太子爷」梁景轩主导的第一场重大胜利,并正式向整个资本圈,展示他未来的「王后」。
巨大的篝火,在沙滩中央被点燃,火焰像一头金色的困兽,在暮色中咆哮。香槟的气泡在水晶杯中不断炸裂,混合着海浪声和现场乐队演奏的波萨诺瓦。
梁景轩穿着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带有强烈宣示意味地,搭在殷灿言的腰间。
他没有去应酬那些前来道贺的基金大佬。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篝火与大海之间,以一种近乎「展览」的姿态,向全世界展示着他身旁的这个女人。
殷灿言穿着一身黑色的露背长裙,裙摆随着微凉的海风轻轻飘动,像一朵被强行移植到热带沙滩上的、倔强的黑色郁金香。她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任由梁景轩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在自己的腰间。
「梁总好福气啊!才貌双全!」
「殷总监,久仰大名,这杯我敬你!」
她与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她的眼神,却像秋日的海,表面平静,深处却暗流涌动。
终于,一波应酬的间隙,梁景轩拉着她,走到了远离人群的、沙滩的尽头。
这里没有了音乐和人声,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冲刷着沙滩的声响。
「不喜欢?」他开口,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笃定。
殷灿言没有回答。
梁景轩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松开揽着她腰的手,转而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到了更靠近海浪的地方。
「我也不喜欢。」他说,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太吵了。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假装在跳舞。」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让他那张总是显得过分精致的脸,多了一丝野性的、不羁的意味。
「但这是必要的,灿言。」他看着她,眼神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星子,「你得让他们看见你。」
「看见你的才华,看见你的价值,也看见……」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滚烫的温度,抚过她裸露的、因海风而泛起一丝凉意的后背,「……你选择站在了谁的身边。」
「你知道吗?」他忽然说,「我小的时候,养过一只鹰。一只从西伯利亚来的、最凶猛的海东青。所有人都说它养不熟。」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每天,亲手喂它最鲜活的肉,用手臂接住它每一次扑击的利爪,直到我的手臂上,布满了伤痕。」
他顿了顿,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直到有一天,它终于不再攻击我。它会落在我的手臂上,安静地,让我抚摸它的羽毛。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她那张平静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灿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告解」般的奇异真诚,「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只有我是那只鹰。」
「骄傲,孤独,攻击每一个试图定义我的人。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
他嘴角的弧度,缓缓加深。
「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是。」
「而我,不想再做那只孤独的鹰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张开自己的手臂,像在展示一个即将属于他们的王国。
「我想找到那棵,能让我们两只鹰,都安心落下的、那唯一的栖木。」
……
「各位观众,这里是文昌航天发射场,搜神计划二期紧急任务即将启动。本次任务,将发射我国首台星际天体巡视器『玄戈号』。它的目标,是一颗代号为『传舍』的、正在高速穿越太阳系的星际彗星。此前,『搜神号』深空望远镜已确认,其光谱特征与100光年外一颗『超级地球』高度相似……」
「今夜,『玄戈号』将借助『引力弹弓』加速,开启一场为期三年的追逐拦截。若能成功附着并采样,它将为我们带回属于100光年外的第一份『土壤』!」
派对角落里,一个无人问津的小电视屏幕上,正直播着一场与这场沙滩派对格格不入的盛事。
殷灿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只是下意识地,一步一步,远离了那片喧嚣的篝火,远离了梁景轩那个关于「王国」和「栖木」许诺的、滚烫的引力场。
秋夜的海风,吹在她裸露的后背上,带起一阵细密的凉意。
「十,九,八……」
屏幕上,巨大的火箭,像一柄指向苍穹的白色利剑,静静地矗立在发射架上。
「……七,六……」
她看到,梁景轩并没有立刻跟过来。他正站在篝火旁,手里端着酒杯,但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他的目光,穿过跳跃的火焰和喧嚣的人群,远远地、牢牢地,锁定在她的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充满了耐心的「观测」。
「……五,四,三……」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未读信息。她与乔珩的那个世界,安静得像一片真空。
「……二,一!点火!」
轰——
巨大的火焰,从火箭底部喷涌而出,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白色的巨箭,缓缓升空,然后,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决绝的姿态,挣脱了地球的引力,刺向了那片无尽的、深邃的黑暗宇宙。
派对上的音乐和喧嚣,在那一瞬间,仿佛都被这宏大的景象,彻底吞噬了。
殷灿言看着屏幕上那道越来越小的、最终消失在云层中的光点。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篝火旁那个正在「观测」她的男人。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手心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手机在手心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话,也不是微信。
是一封来自铱星卫星通讯系统的加密短消息。在她的手机上,这个App的图标,被伪装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计算器。
发件人,只有一个代号:Alioth,玉衡。
殷灿言的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半秒。
她看了一眼远处篝火旁,那个依然在「观测」着她的梁景轩。
然后,她转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来自那个方向的视线,将自己完全包裹在电视屏幕的光和无边的夜色里。
她缓缓地,点开了那条信息。
里面没有祝贺,没有问候,只有一句极短的话——像诗,又像一句谶语。
「我们出发了。灿言,替我看看,地面上的世界是否还值得。」
轰——
那枚刚刚升空的火箭,仿佛在她的脑海里,又载着她发射了一次。
她看着远处那片篝火旁,那些狂欢的、兴奋的、为了资本的胜利而举杯庆祝的人群。
她看着自己手中这杯冰冷的、冒着气泡的香槟,又看着自己倒映在黑暗屏幕上的、那个穿着黑色露背长裙的、陌生的自己。
她胃里的那股灼烧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她端起香槟杯,想再喝一口,却在杯沿触碰到嘴唇的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只好放下酒杯,转身,默默地,向着沙滩尽头的酒店房间走去。
她的背影,在篝火与电视屏幕的光芒交错中,显得格外孤单。
她没有回复乔珩。
她只是转身,默默地走回了沙滩尽头的酒店房间。磨砂的玻璃门,将身后那场充满了泡沫与火焰的狂欢,彻底隔绝。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像一层冰冷的、液态的银,铺在地板上。
她将自己扔进了冰冷的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海风从没有关严的阳台门缝里吹进来,带着一股腥咸的、属于热带的味道。
胃里的灼烧感,混合着心脏那一下下的、沉闷的抽痛。
「替我看看,地面上的世界是否还值得。」
乔珩的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中最深、也最不愿触碰的那个房间。
拉斯维加斯。永利酒店的豪华套房。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拉着他的手,冲进了楼下那片金碧辉煌的赌场。她的眼睛,比窗外整个拉斯维加斯所有的霓虹灯,加起来还要亮。
「我们得把今晚的房费,赢回来!」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理直气壮的狡黠。
他不懂这种充满了「人性噪音」的游戏。但在她的世界里,这一切,都仿佛变成了一道道清晰的数学题。
他看到,她的风格,大胆、激进。她会因为一个对手极其微小的「Tell」,而毫不犹豫地,用全部的筹码,去进行一次看似疯狂的「诈唬」。
而他,就坐在她身后,像一个沉默的、纵容的守护者。只是在她赢下一堆花花绿绿的筹码、兴奋地回头看他时,对她露出一个无奈而又宠溺的微笑。
那一晚,她真的赢了很多钱。
回房间的电梯里,四壁都是镜子。她在无数个镜像中,看到了自己。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怀里抱着沉甸甸的筹码,眼睛亮得惊人。
她骄傲地、像个女王一样,对他宣布:「你看,我说过的,我肯定能赢。」
她看到,镜子里,那个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眼神里充满了她当时还看不太懂的、纵容与温柔的男人。
他当时只是笑着,从她怀里,抽走了一枚最大面额的筹码,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是我的定金。」他说。
她愣了一下:「什么定金?」
他看着她那双依然燃烧着胜利火焰的、清澈的眼睛,不言自明。
电梯门打开,他没有走出去,只是侧过身,为她挡住了即将闭合的电梯门,安静地,等着她先走。
而她,看着镜中那个被他守护在身前的、被无数个温柔镜像所包围的自己,第一次,没有立刻迈开脚步。
她记得,那一晚,回到房间。
她将怀里那堆代表着「胜利」的筹码,随手倒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吧台上,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刺耳声响。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他。
她像一颗终于找到了自己引力中心的、流浪已久的行星,安静地、坚定地,向他坠落。
文昌,发射指挥中心。
巨大的屏幕上,火箭矗立,倒计时一分一秒地流逝。周围是同事们紧张而有序的口令声。
乔珩站在控制台前,眼神专注,但他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拉斯维加斯那个疯狂的夜晚。
他也记得,那一晚,回到房间,她没有再谈论任何关于输赢和模型的话题。
窗外的霓虹像沉默的星云,缓缓旋转。房间里很暗,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壁灯,光线温暖得像一颗遥远的恒星。
他记得,她像一颗终于找到了自己引力中心的、流浪已久的行星,安静地、坚定地,向他坠落。
他还记得,第二天清晨。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凌乱的白色床单上,把一点鸽子蛋大小的血红映得显眼异常。
他醒来时,发现她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睡得毫无防备。她的脸,安静地贴在他的胸口,呼吸平稳而温热。散落的黑发,像一片凌乱的星云,铺展在他的臂弯里。
那一刻,整个世界,所有的方程和定律,都失去了意义。
他只是觉得,怀里这片小小的、温热的宇宙,就是他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唯一的真理。
「……各单位注意,倒计时三十秒!」
指挥中心里,同事的声音,将他从温暖的回忆中唤醒。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将目光,聚焦在屏幕上那冰冷的数据流上。
他按下了那个加密通讯器的发送键。
殷灿言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地喘着气。
月光下,她的脸颊上,一片冰凉。
她掀开被子,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登录了那个加密邮箱。
收件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来自蒋一平的、一天前的邮件。
「哈哈,组织表示,你上次喂的那个景家黑洞的料很猛,我发达啦~!」
「但是呢……确实也太——猛了。我们这边查了一下,对手背后的水,比你我想象的都深。直接动,跟拿鸡蛋碰石头没区别。我们暂时也动不了。」
看到这里,殷灿言的心,沉了一下。
但她继续往下看。
「不过呢,本着风险对冲的原则,我也不能白吃你这顿饭。作为回馈,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算是我送你的安全绳吧。」
「给你个建议,去查查恒景现在吹得最厉害的那个ESG项目,和自然资源部最近刚刚在内部传阅的一份、名为《新能源产业与国土空间规划联动战略》的草案,有多少政策条文,是完美契合的。」
「有时候,最大的漏洞,就藏在最光明的地方。」
殷灿言看着那行字,看着那个陌生的、却充满了「权力」气息的机构名字——「自然资源部」。
她脑中那片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忆反复撕扯的、充满了自我怀疑的黑暗旷野里,仿佛第一次,被这封邮件,点亮了一座极其遥远的、但却无比清晰的……
灯塔。
她知道,通往下一张牌桌的「地图」,已经送到了她的手上。
这一次,她要赢的,不再是钱。
她要赢的,是亲手关上那扇通往「星空」的、虚假的天窗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