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上海,梧桐叶落尽,城市露出了它坚硬而冷峻的骨骼。
恒景东方的董事会议室里,气氛比窗外的天气还要冰冷。硕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恒景的元老们,其中为首的,正是首席财务官,张伯庸。
梁景轩坐在主位,一言不发。而他身旁那个新增的、原本不属于这里的座位上,坐着殷灿言。
屏幕上,正投影这一份标题显得过分务虚和前沿的方案:《关于构建集团ESG资产跨境循环及价值实现的金融路径探索》。
「我反对。」张伯庸的声音,像一块生锈的铁。他摘下金丝眼镜,用一块丝绒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殷灿言,而是扫了一眼梁景轩,似乎在提醒他,不要被这些花里胡哨的概念迷惑。
「殷总,我们现在讨论的,是集团的生存问题,是『现金短债比』这条红线。恕我直言,这种探讨金融路径的学术报告,是不是应该拿到更合适的场合去?」
他顿了顿,目光这才转向殷灿言,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闪烁着老会计独有的、洞悉一切的精明。
「更何况,拨开ESG、跨境循环这些华丽外衣,我看到的项目内核,依然是用一个在开曼群岛注册不到三个月的SPV,去『收购』我们自己在海外的另一项资产,再将这笔钱,以投资收益的名义并入境内财报?殷总,恕我直言,这种『左手倒右手』的把戏,在二十年前,或许还能骗一骗审计师。」
他身后的一众元老,纷纷点头附和,脸上都流露出对故弄玄虚的不以为然。
「现在,在『实质重于形式』的会计准则和『三道红线』的穿透式监管面前,这种做法,无异于在审计组眼皮子底下,公然挑衅。」
殷灿言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伸出手,将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茶,轻轻推开了几寸。
然后,她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张总监,您说的没错,我们今天只谈生存问题。」
她的指尖在自己的iPad上轻轻一点,会议室中央的巨大屏幕上,画面瞬间切换。
那是一份极其复杂的跨境资本路径图,涉及到香港、新加坡、瑞士的数家银行和信托机构。
「而我的方案,也只谈一个问题:如何在三个月内,创造一笔合规、真实,且能被并入报表的,至少三十亿的现金流。」
刚刚还在交头接耳的元老们,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似的,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屏幕前,像一位正在给学生上课的教授。
「我们收购的,不是那家SPV的股权,而是它发行的一笔可转换优先股。这笔优先股,在会计科目里,可以被记为『权益性投资』,而不是『关联方交易』。」
张伯庸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殷灿言没有停。她的激光笔,在屏幕上那张密不透风的「蛛网」上,画出了一条流动的轨迹。
「然后,我们再通过香港的子公司,与一家瑞士的私人银行,签订一份为期三年的远期外汇掉期协议。用我们在境外的美元资产,去对赌未来三年,瑞士法郎对美元的汇率波动。」
「在当前全球加息的背景下,瑞郎的避险属性,会让这份掉期协议,在未来半年内,产生一笔极大概率的、可观的浮盈。」
她转过身,看着张伯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最后,我们将这笔优先股的未来股息收益权,和这份掉期协议的未来浮动收益权,在新加坡,打包成一个全新的结构化产品,再由我们境内的母公司,作为合格境内机构投资者,名正言顺地,从公开市场上,购回。」
她最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像一个完成了最终论证的数学家。
「所以,张总监,现在,请您告诉我——」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问道:「在最终并入我们财报的这笔收入里,哪一分钱,是『左手倒右手』?哪一分钱,违反了『实质重于形式』的准则?又有哪一分钱,经不起穿透式的监管?」
「在账面上……」她给出了最后的判词,「它将是一笔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混合了股权投资收益与金融衍生品交易收益的、真实的回报。足以让我们的『现金短债比』,从危险的红线,回到安全的绿线之内。」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张伯庸看着屏幕上那张他从未见过的、堪称「金融炼金术」的艺术品,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将复杂的国际会计准则和金融衍生品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年轻女人。
他擦拭眼镜的那块丝绒布,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指间滑落,掉在了地上。
一直沉默的梁景轩,终于开口,一锤定音:「这个方案,我没有意见。张总监,你负责执行。」
会议结束,元老们陆续离去。张伯庸走在最后,他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丝绒布,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依然坐在原位、正在合上电脑的年轻女人。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一个月后,海外并购案进行得异常顺利。
恒景的账面上,一笔巨额的「海外投资收益」即将入账。张伯庸和他的团队,第一次,对殷灿言这个「外来者」,表现出了由衷的「敬佩」。
深夜,质心咨询的办公室里,只有殷灿言的屏幕还亮着。她像一个最高级的黑客,安静地、通过数个加密的虚拟专用网络,监控着那笔巨额资金,在由她亲手构建的、横跨三大洲的「金融蛛网」上,进行着最后的流动。
一切,都像她读书时算了千万遍UMVUE一样,风险最小、估计无偏。
直到,在最后一步——那笔资金在通过瑞士一家名为「Pictet」的私人银行进行「过桥」时——出现了异常。
一个极其微小的、看似是正常交易损耗的「管理费」,被悄无声息地,从总资金池中剥离了出去。
这笔「管理费」,流入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代号为「Alula」的、在该银行拥有最高级别私密性的「全权委托投资账户」。
殷灿言的指尖,停在了键盘上。
她调动了质心咨询在欧洲的全部资源,开始对这个「Alula」账户,进行最高级别的穿透式调查。
三个小时后,一份加密文件,传回了她的电脑。
文件里,没有直接的受益人名字。
只有一张瑞士某信托公司的股权结构图,和一份与之关联的、日内瓦湖畔某私人庄园的物业持有记录。
通过层层复杂的、以律师事务所和离岸公司作为「白手套」的股权代持,最终,所有的箭头,都指向了同一个名字。
景佩仪。
殷灿言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看着那个名字,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深空航行的宇航员。她以为自己已经绘制出了精准的星图,抵达了预定坐标,却没想到,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星图之外,还有一个引力强大到能扭曲光线的、未知的「黑洞」。
她重新打开了那份由她亲手撰写的《关于构建集团ESG资产跨境循环及价值实现的金融路径探索》的方案。
她的目光,缓缓地、像重新审视飞行日志一样,扫过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可转换优先股」、「远期外汇掉期协议」、「结构化产品」。
最终,她的指尖,重重地落在了方案的标题上——那四个她曾经用来包装整个计划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字眼:「价值实现」。
她蓦地想起,那次董事会后,张伯庸竟主动走进了她的临时办公室。
他没有谈工作,只是将一只小巧的、印着「红房子西菜馆」logo的纸袋,放在了她的桌上。
「殷总……」他当时笑着说,脸上是老派上海人特有的客气和分寸感,「屋里厢小囡,买了两份烙别司,晓得侬辛苦,让我带一份过来畀侬尝尝。不是啥金贵物事,一点小意思。」
他全程用的都是一口纯正的上海话,那句「屋里厢小囡」,说得自然而亲昵,仿佛他们早已熟识。
现在想来,景佩仪正是当年法租界霞飞路上的名门闺秀,而红房子西菜馆,正是那个时代、那个圈子的人,心照不宣的身份符号。
她又记起,刚入驻恒景时,梁景轩带她去巡视各个部门。走到财务部时,张伯庸正隔着玻璃,一脸严肃地训斥着一个刚入职的年轻会计。
梁景轩看到,却只是笑了笑,领着她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带着些许无奈和调侃的语气说:「Coilia,看到没?我们公司真正的纪律检查委员会。我父亲当年在外面冲锋陷阵,公司的firewall和cash flow,一直是我母亲在看。张总监,就是她那套系统里,最核心的CPU。」
他当时耸了耸肩,又补充了一句:「有时候,连我的报销单,他都要亲自过问。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原来,张伯庸和那些所谓的「恒景元老」,根本不是梁家的梁家的「开国重臣」——他们,不过是景家安插在恒景内部的「账房先生」。
恒景东方,这家由梁景轩的父亲梁业恒一手创立的、充满了草莽气息和开拓精神的商业帝国,从它与景家联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这些旧世界的吸血鬼们,悄无声息地寄生了。
梁业恒负责在外面开疆拓土,而景佩仪和她的家族,则负责在内部优雅地攫取利益。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景佩仪,这位出身名门的「女主人」,为了她所谓的家族,竟利用那张名为「婚姻」的经济合同,将自己丈夫白手起家打拼出来的商业帝国,将恒景东方的最后一点「救命钱」,不动声色地,依照法律程序切下一块最肥美的肉,去填满一个看不见的、永无止境的贪欲口袋。
她电脑的屏幕上,一边是那张错综复杂的、显示着景佩仪名字的股权结构图,另一边,她调出了自己手机相册里的一张照片——那是在某个慈善晚宴上,景佩仪正端着香槟,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的目光,看着一位年轻貌美却出身「乡毋宁」的女明星。
殷灿言关掉了所有关于并购案的监控界面。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被霓虹灯照亮的、如同蛛网般的城市街道。
她拿出手机,没有犹豫,直接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备注为「蒋一平」的名字,拨通了电话。
「蒋记者……」电话接通,她的声音冰冷而平静,「我这里,有一份关于『旧世界』的星图。我想,你专栏的读者或许会对我新发现的那个『黑洞』,很感兴趣。不过……它可能让你丢掉工作,你敢接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随即是蒋一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羁的嗓音:「灿言姐,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考验我?」
「我蒋一平在这行混,靠的就是挖别人不敢挖的坟。丢掉工作?那说明我挖到真东西了,是我的军功章!」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再说了……我哥那个轻物流项目,要不是你帮做的天使轮,他现在还在『九九六』卖命还房贷呢!」
「所以,别废话了。」她的声音重新变得锐利起来,「把你那『黑洞』坐标,发给我。我亲自带队,去执行一次『非合作目标捕获』。」
第二天一早的紧急董事会上。
当殷灿言将那份包含了「Alula」账户资金流水证据、并将最终受益人指向「日内瓦湖畔某私人庄园」的报告,投影在屏幕上时,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张伯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殷灿言,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张总监。」殷灿言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我很好奇,这笔高达数千万的管理费,到底是哪家机构,有资格从恒景的这笔救命钱里,分走一杯羹?」
梁景轩坐在主位,看着屏幕上的证据,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张伯庸。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父亲梁业恒带着一身酒气和疲惫回到家,而母亲景佩仪,则会穿着精致的丝绸睡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优雅地修剪着指甲,一边用极其平静的口吻,「通报」她娘家某个兄弟又看中了哪块地,或者某个基金又需要一笔「周转」。
争吵,总是毫无预兆地爆发。
「景佩仪!你到底有没有把这里当成家?!」父亲的咆哮,会震得整个别墅的水晶灯都在颤抖,「这是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不是你景家的提款机!」
而母亲,则会放下指甲锉,抬起那张永远骄傲的脸,冷冷地回敬:「梁业恒,你不要忘了。没有我们景家,你当年,连在上海滩立足的资格都没有。你的江山?你的江山,从一开始,就姓景!」
而他,那个孱弱而无助的小梁景轩,就只能躲在二楼楼梯的拐角,听着楼下那些他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其中巨大恨意的争吵,和偶尔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声响。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梁总?梁总!」
殷灿言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记忆中唤醒。
他回过神,看着眼前这个与记忆中母亲同样冷静、同样强大的女人,又看了看那个已经彻底失了魂的张伯庸。
「张伯庸。」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杀意,「我给你一个体面。现在,自己走出去。」
张伯庸浑身一颤,最终,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了椅子上。
会议结束后,殷灿言第一次,以「代理CFO」的身份,主持了恒景的周度财务会议。
她站在那个原本属于张伯庸的位置上,看着台下,那些昨天还对她充满敌意的部门主管们,此刻,都在毕恭敬敬地等待着她的「训示」。
她望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酒局上,殷建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项目,正卑躬屈膝地,为那个大腹便便的开发商,一次又一次地,倒满酒杯。对方的每一句调侃,都能换来他更谦卑的、讨好的笑容,以及她作为「好孩子」卖力献艺的表演。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
她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台下这些人的职位、薪水,甚至……他们下半生的命运。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眩晕、快感与一丝恐惧的奇异感觉,像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与此同时,在恒景集团大厦的另一间不对外开放的、中式装修的茶室里。
张伯庸独自一人,坐在黄花梨木的茶台前。他没有泡茶,只是用一双因为衰老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反复摩挲着一只紫砂茶宠。
门开了,景佩仪走了进来。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有一种计划被打乱后的、冰冷的恼怒。
「夫人。」张伯庸站起身,头垂得很低。
「坐吧。」景佩仪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动手,开始行云流水地冲泡一壶陈年的大红袍。滚烫的沸水冲入壶中,茶香四溢,却驱不散房间里凝固的寒意。
「那个姓殷的小丫头……」景佩仪开口,声音像淬了冰,「她是怎么查到Alula的?」
「我不知道。」张伯庸的声音沙哑,「她的路子,太野,太快了。不像是我们熟悉的任何一家审计或咨询公司。更像是……国安的手法。」
景佩仪为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现在,不是追究『怎么查到』的时候。」她说,语气不容置喙,「是追究『谁来负责』的时候。」
张伯庸看着面前那杯滚烫的茶,却没有碰。他抬起头,那双浑浊但依然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属于顶级CPA在绝境中才会有的、冷静到可怕的寒光。
「夫人,」他说,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这件事,要干净地了结,只有一个办法。」
景佩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殷灿言手上的那份证据,虽然致命,但它有一个弱点——它只能证明Alula账户的存在和最终受益人,但它无法证明,这笔钱的转移行为,是您授意的。」
他顿了顿,像一个即将落子的棋手。
「所以,我们需要为这个行为,找到一个替罪羊。一个级别足够高,动机足够合理,并且能够将所有线索都吸到自己身上,形成一个完美逻辑闭环的替罪羊。」
景佩仪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伯庸说得平静而坦然:「所以,我会主动向董事会和老梁总自首。」
他开始详细地、一步一步地,为他自己罗织的「罪证」。
「我会承认,是我,利用职务之便,在殷灿言设计的这个复杂模型中,找到了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后门。是我,仿冒了您的签名和授权文件,私下联系了瑞士那家银行,设立了那个账户,并将管理费转入了进去。」
「至于我的动机?」他自问自答,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很简单。我跟了老梁总一辈子,眼看他英雄迟暮,集团风雨飘摇。我不甘心,想在他退休前,为自己捞最后一笔养老金。这个动机,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至于那个账户的受益人为什么是您……」他看着景佩仪,眼神里,是一种老臣赴死般的决绝,「那是我为了栽赃嫁祸。一旦东窗事发,我就可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您和景家身上,制造混乱,为自己脱身争取时间。这个恶毒的计划,也完全符合一个贪婪的老臣在末路穷途时的心态。」
他说完,茶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景佩仪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代价呢?」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是动容还是犹疑。
「代价,就是我三十年的名誉,和我的下半辈子。」张伯庸端起面前那杯已经有些温吞的茶,一饮而尽。
「夫人,」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我跟了老梁总和您三十年……看着景轩从小长大……我……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到家里因为这些事,不得安宁。再让小少爷,像小时候一样……为难。」
景佩仪端着茶杯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她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这个为梁景两家,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白手套」的老人。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愧疚,但更多可能是厌烦。
最终,她只是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也一饮而尽。
「也好。」她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张伯,辛苦你了。」
深夜,殷灿言回到了自己南京西路的公寓。
她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站了很久,平复着那份依然在她血液里奔腾的、权力的余温。
就在这时,她的加密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张伯庸的短信。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个地址——外滩27号,罗斯福公馆的雪茄吧,和一行字:「殷总,可否赏光,喝杯散伙酒?」
半小时后,殷灿言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雪茄吧里空无一人,显然是被包了场。张伯庸独自一人,坐在吧台前,背对着门。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比白天时,更加苍老和佝偻。
他面前,摆着两杯威士忌,和他抽了一半的雪茄。
殷灿言在他身旁坐下,没有说话。
「我年轻的时候,」张伯庸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就在这栋楼里,做学徒。那时候,这里还叫『怡和洋行』。」
他转过头,看着殷灿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殷灿言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我看着黄浦江的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看着这家公司,从一无所有,到所有一个地产帝国。也看着……老梁总和景家,斗了一辈子。」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你很像她。」他说。
殷灿言当然知道,自己「像极了」景佩仪。
「一样的聪明,一样的狠。」张伯庸自嘲地笑了笑,「不一样的是,她要的是钱,而你要的……好像是命。」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光洁的吧台上,推到了殷灿言的面前。
那不是辞职信。
那是一枚由整块和田玉雕刻而成的、沉甸甸的财务专用章。印章的顶部,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这是恒景东方集团,最高财务权力的象征。
「从明天起……」张伯庸说,「它就是你的了。」
殷灿言看着那枚印章,没有立刻去拿。
「夫人那里,我已经交代清楚了。」张伯庸继续说道,像是在交接一份普通的核算报表,「所有的事情,都由我一人承担。贪污、挪用公款、伪造文件……罪名越多,夫人就越安全。」
他看着殷灿言,眼神流露出了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
「殷总,我知道,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也知道,恒景这家公司,迟早是你的……我只有一个请求。」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哽咽。
「小梁总……景轩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从小被夹在中间,活得太辛苦了。他想把这家公司做好,比任何人都想。」
「求你……」他几乎是在哀求了,「求您……别让他知道,这些脏事。别让他……恨他妈妈。」
殷灿言沉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为别人家族,奉献了一生,甚至不惜赌上自己名誉和自由的「老臣」。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同样,为了「家庭」,而选择弯下脊梁的男人。
扛泰山者先弯腰。
她终于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枚代表着权力的印章。
她只是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威士忌,然后,对着张伯庸,轻轻举了举。
「张总监。」她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她第一次带着敬意说起这个称呼,「我敬您。」
然后,她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做完这一切,她才拿起那枚冰冷的、沉重的玉石印章,放进了自己的手包里。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个瞬间仿佛又老了十岁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雪茄吧。
门外,黄浦江上,一艘夜航的轮船,拉响了悠长而低沉的汽笛。
像一场旧时代的、盛大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