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鑫身着玄色里衣,银白月光覆盖半张脸,浓密修长的睫毛之下藏着晦暗不明的双眸,殷红的嘴唇紧抿,颇有不怒自威的意味。
澹台姝懊悔她没再多给自己些时间做心理准备——应付生气的祁鑫,可箭在弦上,由不得她后退,怯生生道:“王爷,您生妾身气了?”
祁鑫:???
他有些懵,自己干啥了?阿姝白天还叫他阿鑫呢,怎么晚间如此生分,叫回他王爷了?
简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不知道上哪哭去。
祁鑫小心翼翼瞄澹台姝神情时,澹台姝亦在观察他,见人茫然发慌,她立即垂眸掩住眸光流转。
她再道:“妾身今日未能阻止五公主发落侍从,王爷可嫌妾身无用?”
原来也是为这事。
祁鑫拍拍自己的小心脏,“没有没有,怎么会呢!阿姝,你很好后很好很好,不要质疑自己,是五公主向来跋扈目中无人。从前我未立府她未出降,在宫中时,我们就时常争吵。这次游湖宴本就没有给她下帖,是她非要在众人面前遛耀她家耀祖,拿了太子的请帖前来赴宴,否则哪会发生意外。”
“还有是我疏忽大意了,应该在游船周围围几圈渔网,不管什么美观,人也不会出事,幸好笛儿无大碍。”
“明日我陪你和姐姐一起去探望笛儿。”
风太医为陈笛诊脉开了一些安神的药方和药膳后,与颜意浮梦回诚王府向澹台姝祁鑫禀告陈笛的情况,最后领了赏钱才回宫。
祁鑫此刻知道澹台姝是无能为力,不是不想救那些侍从。他发现这点如释重担,心花怒放,嘴角翘起很大的弧度。
澹台姝:“阿鑫,之后遇到今日的状况,我会向你看齐的。”
祁鑫思索她前后称呼的变化,一切的根源好像来源于阿姝底气不足,担心得罪对方为他们招惹麻烦。
她在端午宫宴那次出头,是他之前已然得罪祁磊,与祁磊同仇敌忾的周王几家自然恨他,再加上对方先挑衅的时机和出于对生母的维护,故而她毅然决然动手掌掴周疏清,不怕给他添麻烦。
她面对五公主时,显然是有所顾虑其背后的皇后太子,不想树敌,多生枝节,所以没有和人对持。
祁鑫若有所思:“阿姝你尽量而行,遇到抉择不了的事大可找咱姐和我,我们三个臭皮匠可以顶个诸葛亮。”
他边说边想如何让澹台姝不必担惊受怕,时不时把自己放到低位,对他说敬语。
祁鑫知道自己跟澹台姝讲什么人人平等是无用功,也不现实。
那些知识只会从她的大脑褶皱中划过,留下浅浅的印记,可能偶尔幻想那样不切实际的日子。
澹台姝微微一笑,知道这次的“矛盾”是解决了,今晚能睡个安稳觉啦。至于今后遇上类似的突发状况,唯有随机应变,万不可能像祁鑫一般随心所欲。毕竟两人的出身品性截然不同。
澹台姝之前第一次掌掴周疏清是冲动而为,手掌狠狠扇过人脸后,心头有几分后悔,但面上不显,强撑气势;第二次掌掴于人,是深思熟虑的,与祁鑫猜想不谋而合,再者是试探祁鑫对她的维护。
事实证明祁鑫对妻子是百般维护,上心的。
而她面对五公主,面对挣扎求生的侍从们时,要权衡利弊,为自己为家族为祁鑫思虑,最终做出了最优的选择。
——她对侍从们视而不见,等待祁鑫出手,避免开罪五公主。
若是祁鑫来晚一步,他们脱力沉入湖中,只能怪五公主这个罪魁祸首,怨不得旁人。
澹台姝当时那样想着,按耐住心底的异样,不听不看自己掌控不了之事。
明月当空,祁鑫的脸颊清晰明亮,澹台姝看着他歪头,“阿姝,你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做什么?
澹台姝一下被祁鑫问住了,她不像以往一般随口答“刺绣”,而是认真思考自己真正喜欢做什么。
刺绣?不不不!刺绣是她幼时涉猎六艺四书针黹女红之中表现最好的一项,转而精攻,不喜欢也不厌恶,消磨在阁的时间罢了。
跳舞?那只是一份执念,如今她与小娘说开,已然释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澹台姝真的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十七岁前的人生好似随波逐流,流淌到这个年纪才发觉可以稍作停留,为自己活一活。
澹台姝:“我不知道。”
祁鑫有些意外,但不多。
“来日方长,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祁鑫眉梢中洋溢着喜悦,喜欢澹台姝没有敷衍他。
“好。”澹台姝点头。
祁鑫伸个懒腰,打个哈欠,“那我们睡觉吧。”
“晚安。”
澹台姝盯着他的背影,“晚安。”
后半夜,她躺在床榻上,还在琢磨自己喜欢做什么。
*
翌日。
澹台姝祁鑫和四公主、还有凌云一同到五公主府上,难免不被五公主挤兑,好在陈音在侧打圆场,没让场面太过难堪。
澹台姝从苏知乔那知道昨日投壶的口舌之争,对上陈音的视线讪讪一笑,陈音不浪费多余的情绪,替五公主待客,留他们一行人用午膳后,客客气气送客,没因澹台嬅迁怒于她。
马车上,四公主发话:“我和凌云回家,阿鑫你该干嘛干嘛,阿姝你可以回澹台家帮澹台嬅筹备婚事。”
凌云提出意见,“娘,我可以和舅母一起吗?”
四公主严肃拒绝她,澹台姝看这看那就是不看凌云装可怜。
凌云转而再问:“那我能跟着舅舅吗?”
四公主再次拒绝她,凌云直觉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她——依照舅母舅舅对她的喜爱程度,理应帮她说话,但两人充耳不闻,有鬼,铁定有鬼。
她没有过多追问,老老实实跟四公主回家。
未时四刻。
澹台姝踏入屋内,苏知乔已在澹台嬅身侧转悠半天,“姝姝,快来帮我逼问表姐。”
“你快说你看上白方圆哪点了?”
“脸?文采?还是旁的?”
澹台姝同样好奇这点,抿了一口羡鱼端来的桂花茶,“大姐姐你说说呗。”
澹台嬅说:“都有吧。”
仅三字,没有旁的话,任苏知乔澹台姝使劲浑身解数也撬不开她的嘴。
澹台姝连续几天回澹台家帮忙,夕颜那边的人联系她得到祁鑫除了经商就是经商的消息后,四公主派出人跟踪他们,但线索始终断在出圣都这方面上。
转眼间,澹台嬅与白方圆大婚之日来临。
“金科状元还是落在了澹台家。”
“话说澹台大小姐的婚事未免太仓促了些吧。”
“这白大人攀上如此好的岳家,真令人羡慕。”
白方圆喜袍加身,□□是油光水滑的大白马,整个人春风得意,喜不自胜,传入耳畔的言语皆化为祝贺新婚的祝福。
迎亲队伍一路吹锣打鼓行至澹台府前,澹台苍澹台茗立在人群中央,身侧是祁鑫和万驸马,众人脸上洋溢着喜悦,发出直穿云霄的热闹声响。
澹台兄弟依照成婚流程考问新郎,白方圆对答如流,赢得一片喝彩。
白方圆答完最后一个考验,继续道:“……我,白方圆在此当众立誓,今生今世唯澹台嬅一妻,绝不纳妾。”
“我若违誓,甘受牢狱之灾,死无全尸。”
他的誓言慷锵有力,振聋发聩,又有点不合时宜。
霎时间,欢庆的人群目瞪口呆,对这位新郎官当众发誓的行为大为震撼,纷纷感叹活久见。
“好,说得好。”祁鑫带头鼓掌,其余人捧场,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足足持续了几十息。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一侍从将前院的消息传递到后院,苏知乔一句话总结白方圆的话,在场的人无不惊愕,除了红盖头之下的澹台嬅。
澹台姝看向小幅度摇晃的红盖头,可以想象澹台嬅雀跃的神情了,原来这才是她看上白方圆的原因。
白方圆不在乎所谓的脸面与尊严,宁愿攀高枝,青云直上。
希望白方圆经年之后莫要忘本……
*
澹台嬅拜别双亲后,乘坐八抬大轿,携带十里红妆,浩浩荡荡步入人生的另一阶段。
“霹雳吧啦——”
石灯笼里的灯花迸溅,隐隐月光藏进云层,澹台府花园假山后两道人影缩进更深处。
“王妃,您日日禀告诚王经商外并无二心,说辞大差不差,是不是太过敷衍我等了!”夕颜语气不满道。
澹台姝冷哼一声:“王爷的行踪不是秘密,你们不信我,大可自己探查。”
夕颜发觉眼前的女子变了,似乎有恃无恐起来,不怕他们泄露周家之事。
她再细瞧女子华丽的装束,斟酌地说:“王妃是觉得您长姐出嫁了,即便追究起周家之事,也不怕她太过迁怒于您。那诚王呢?”
“您不怕诚王休妻吗!”
说到这里,夕颜找回主场。
“休妻?”澹台姝发出不屑的笑声,"世人都知诚王心善,怎么会因我被胁迫之事休弃我。"
夕颜张口欲言,澹台姝出口打断她,“至于夫妻情谊?那东西不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嘛,你们真以为现在的我在乎?”
她扶上肚子,神情温婉和善,“自古母凭子贵。王爷不喜欢我,难道还不喜欢他的亲生骨肉吗。”
“你怀孕了!”夕颜瞳孔一震。
澹台姝不语,一味摸肚。
怪不得这么有底气,确实是有了天大的倚仗。
夕颜:“王妃真是好算计。”
澹台姝反唇相讥:“比不上你家主子。”
夕颜:“……”
她无话可说,她走行了吧。
现下的局面,她已掌控不住,得赶紧禀告王爷,让主子定夺接下来的行事。
夕颜丢下澹台姝,翻墙离开澹台府,这次她先是在圣都周围绕啊绕,没有如之前般离开数日,最后改头换面入了宁王府。
“竟是宁王?!!”
祁鑫从黄花梨木椅上弹跳而起,先前纵使有诸多猜测,但在尘埃落定时,依旧会吃惊。
澹台姝望向四公主,后者不急不慢道:“情理之中。”
至于万驸马,他在专心致志擦剑,剑身映射出冰冷的银光,晃过澹台姝的面孔。
她收回视线,竖起一只耳听姐弟俩商量新的对策,应对浮出水面的宁王;叠放的双手按了按腹部,有孕自是假的,是他们前不久商量引蛇出洞的计划。
夕颜等人一直躲躲藏藏,而他们没有时间陪人耗下去,故而诈他们,引出幕后之人。
这会儿卸下重担的澹台姝心想如果有孕是真的就好了,可祁鑫……
她幽幽凝视浑然不觉的祁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