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宗为各派安排的居所清幽雅致,依山傍水,彼此间又以阵法巧妙隔开,互不干扰。
凝辉宗被安置在一处独立的院落。晏离自然是居主屋,郁行初作为大弟子兼领队,住处便被安排在了紧邻主屋的东厢房。而云澈,几乎是亦步亦趋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郁行初隔壁的那间小室,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生怕被丢下的小心翼翼。
顾清让则早已挥别他们,兴冲冲地回了碧海阁弟子所在的区域。
郁行初推开东厢房的木门,室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却打扫得一尘不染,窗外可见几竿翠竹,随风轻曳。
他放下简单的行囊,开始默默整理。动作机械,心神却不由自主地绷紧——只因一墙之隔的主屋内,住着那位气息冰冷的存在。即使隔着墙壁和阵法,那若有若无的冰雪寒意,依旧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此刻的距离有多近,又有多危险。
他强迫自己不去感受,不去在意,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事情上。
清心寡欲,方得长久。他默念着,试图将隔壁那人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
然而,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轻浮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的声音。
“晏离兄?可在屋内?小弟江系舟,特来拜访!”
是那个千机楼的阁主!
郁行初整理衣袍的动作猛地一顿,眉头下意识蹙起。这人怎的阴魂不散?
他听到主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晏离清冷的声音传出,听不出喜怒:“江阁主,有事?”
“哎哟,瞧晏离兄这话说的,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叙叙旧了?”江系舟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委屈,似乎还想往里走,“这天衍宗的灵茶不错,小弟我刚得了一些极品,特意拿来与晏离兄共品……”
“不必。”晏离的声音拒绝得干脆利落,“本座不喜饮茶。”
门外静了一瞬。
郁行初几乎能想象出江系舟吃瘪的表情。
但下一刻,江系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完全没受影响,反而压低了少许,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不喝茶也无妨……那……让小弟进去坐坐?就一会儿?你看这月色正好,你我二人……”
郁行初握着衣袍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他告诉自己,这与自己无关。师尊自有分寸,无需他操心。他应该继续收拾东西,或者打坐修炼,而不是在这里听墙角。
可是,隔壁的对话却清晰地钻入耳中。
“江阁主,请自重。”晏离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带着明确的逐客令。
“自重?呵呵……”江系舟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又似乎藏着别的什么,“晏离兄,你对旁人冷若冰霜便罢了,对我又何须如此?小弟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
话语在此处暧昧地停顿,引人无限遐想。
郁行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呼吸骤然屏住。
心意?什么心意?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般近乎挑逗的言语指向师尊,一股无名之火还是猝不及防地窜起,烧得他胸口发闷。
他猛地站起身,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又强迫自己坐下,狠狠闭上眼。
冷静!郁行初!与你何干!
隔壁传来了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似乎是江系舟又想靠近。
“出去。”
晏离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寒刺骨,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杀意。周遭的空气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好吧好吧。”江系舟似乎终于识趣了些,语气里带上了悻悻之意,“晏离兄还是这般不解风情。也罢,小弟改日再来叨扰。”
脚步声渐渐远去。
主屋的门被轻轻合上。
院落里重归寂静,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郁行初却依旧僵坐在原地,胸口那团无名火并未因江系舟的离开而熄灭,反而烧得更旺,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反应。
师尊如何,江系舟如何,都与他的大道无关。
他重活一世,不是为了再卷入这些令人惨死的情爱纠缠里。
可是……
方才那一刻,听到江系舟用那般轻佻的语气对师尊说话,感受到师尊那瞬间迸发出的冰冷怒意……他竟有种想要拔剑将那烦人的苍蝇彻底驱逐的冲动。
这念头让他感到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压下心头的躁动。
然而,一墙之隔,那缕冰冷的气息似乎也并未完全平复,依旧隐隐波动着,如同被风吹皱的冰湖。
郁行初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夜风灌入,吹拂在他滚烫的脸上。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摇曳的竹影,眼神变幻不定。
清心寡欲……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
可原来,只需一点火星,那深埋在冰层之下的东西,就能轻易复燃。
果然都是他的劫数。
试剑台大比前的几日,气氛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各派弟子皆在各自居所内闭门不出,或是打坐调息,或是磨砺技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与期待。
郁行初更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最后的准备中。他反复推演可能遇到的对手及其招式,尤其是千机楼那防不胜防的机关暗器,更是重点研究对象。他告诫自己,务必心无旁骛,唯有绝对的冷静,才能应对一切变数。
然而,总有不和谐的音符来打破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那位千机楼阁主江系舟,仿佛认准了凝辉宗的院落,隔三差五便要来“拜访”一趟。
有时是打着交流切磋的名义,捧着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小玩意儿,试图引起晏离的兴趣;有时是借口探讨大比事宜,实则东拉西扯,眼神就没从晏离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移开过;更多时候,是毫无理由地晃过来,说些不着调的闲话,言语间的亲昵和试探几乎不加掩饰。
“晏离兄,你看我这新得的‘流光鸢’,精巧否?送你把玩如何?”
“清霁仙尊,明日抽签,你说我们两派会不会遇上?若是遇上,你可要对我门下弟子手下留情啊……”
“啧,这天衍宗的月色,还是得与晏离兄这般人物共赏,才不算辜负……”
每一次,晏离的回应都极其简洁冰冷,甚至吝于多说一个字。“不必。”“不会。”“请回。”
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连旁观的凝辉宗弟子都觉得尴尬,江系舟却仿佛毫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依旧乐此不疲地前来碰钉子。
郁行初每次都在自己的房内,或是在院中指导师弟师妹练剑时,“恰好”听到这些对话。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刻意避开目光,心中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
烦躁。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烦躁感,随着江系舟一次次的出现,不断累积。
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意。师尊的态度明确,从未给过对方任何好脸色。这一切都与他的修行无关。
他一遍遍默念清心诀,试图将那不断滋生的负面情绪压下去。他甚至尝试在江系舟来时,主动避开,回到屋内封闭五感打坐。
可那声音,那黏腻的、带着明显企图的笑语,却像是最细微的毛刺,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耳中,扎在他的心头。
尤其是当他看到江系舟又一次试图借口递茶,手指“不经意”地快要触碰到师尊的衣袖时——
郁行初正在院中擦拭长剑,动作猛地顿住。
他清晰地看到师尊几不可查地后退了半步,周身寒气骤然加重,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细微的回避动作和瞬间冷厉的气息,却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燃了郁行初压抑已久的怒火。
凭什么?
凭什么这等烦人的苍蝇可以一次次地来骚扰师尊?凭什么师尊来这清修之地要忍受这等聒噪?
就凭他那点令人不齿的心思?
郁行初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腔里那股无名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
清心寡欲?大道永恒?
去他的清心寡欲!
若连眼前这令人作呕的纠缠都视而不见,他修这无情道又有何用!
就在江系舟又一次笑着,试图更进一步时——
“江阁主。”
一道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江系舟未出口的话。
江系舟和晏离皆是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郁行初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却冷得吓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剑锋,直直射向江系舟。
他持剑拱手,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却透着僵硬的冷意。
“晚辈冒昧打扰。”郁行初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听闻千机楼机关术精妙绝伦,晚辈心向往之。恰逢大比在即,不知可否现在便向江阁主讨教一二?也好让我等弟子,提前见识见识千机楼的高招。”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挑不出错处,但那双眼睛里的冷意和周身隐隐散发出的、近乎挑衅的气势,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字:找茬,滚蛋。
江系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晏离琉璃色的眸子转向郁行初,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诧异。
郁行初却只是直视着江系舟,寸步不让。
他忍够了。
院内所有凝辉宗弟子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素来沉稳冷静的大师兄,竟会在此刻,以如此直接甚至堪称无礼的方式,向一派之主发出近乎挑衅的“讨教”。
江系舟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涌上浓浓的恼怒和阴沉。他好歹是一阁之主,被一个小辈当众如此下面子,简直是奇耻大辱。
“郁师侄。”他声音冷了下来,折扇“啪”地一合,“你这是什么意思?向本座讨教?你还不够格。”
郁行初持剑的手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初,分毫不让:“晚辈自知修为浅薄,不敢与阁主争锋。只是求知心切,想提前感受千机楼玄妙,以免大比之时措手不及,丢了凝辉宗颜面。莫非……江阁主吝于指点?”
他句句不离大比和宗门颜面,堵得江系舟一时无法发作,脸色青白交加。
一旁的晏离,目光落在郁行初紧绷的侧脸上,琉璃色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并未出声制止,只是周身的气息愈发冰寒。
江系舟看看面无表情的晏离,又看看眼前这个寸步不让、眼神冰冷的小子,心知今日这近乎是讨不成了,再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他重重哼了一声,语气阴鸷:
“好,好得很!晏离兄,你教出来的好徒弟!本座记下了!大比之上,自有分晓!”
说罢,他狠狠瞪了郁行初一眼,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院落,背影都透着压抑的怒火。
直到那令人厌烦的身影彻底消失,院落中的凝冰气氛才稍稍缓解。众弟子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郁行初缓缓放下拱着的手,指尖却仍在微微发颤。方才那一瞬间的冲动过后,理智回笼,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以下犯上,挑衅他派宗主……这绝非理智之举。
他垂下眼睫,不敢去看师尊的脸色,正准备躬身请罪——
“进来。”
清冷的声音自身前响起,没有怒气,没有疑问,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郁行初猛地抬头,对上晏离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师尊已经转身,走向主屋。
他心脏莫名一紧,只能硬着头皮,在众师弟师妹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跟了进去。
主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只有一席蒲团,一张矮几,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独属于晏离的冰冷灵气气息,比外面感受到的更加浓郁,几乎要渗入骨髓。
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晏离并未坐下,只是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摇曳的竹影。
郁行初站在他身后,能清晰地看到师尊雪白道袍上纤尘不染的衣褶,以及那墨色长发下露出一截冷白如玉的脖颈。他心跳如擂鼓,方才面对江系舟时的冰冷气势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忐忑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委屈?
是的,委屈。为什么师尊明明不喜,却总要放任那人前来骚扰?为什么不能更坚决地拒绝?
他攥紧了拳,不等晏离开口询问甚至斥责,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竟抢先一步,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哽意和质问,脱口而出:
“师尊明明答应过的!”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晏离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郁行初豁出去般,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微微发颤:“弟子……弟子自知方才行为失当,以下犯上,甘受任何责罚!但是……但是师尊您明明答应过弟子,会……会护我周全,让我静心修行,不再予外魔可乘之机!”
他抬起头,眼眶竟有些发红,死死盯着晏离的背影:“可为何……为何又要允别人一次次前来?为何不直接将他拒之门外?弟子……弟子实在无法静心!”
他将心底积压的烦躁、委屈、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全都混杂在这看似冠冕堂皇的质问里,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只有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以及郁行初自己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能感觉到,前方那冰冷的气息,似乎因他的话语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波动。
晏离缓缓转过身。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如同最深沉的寒渊,静静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里面没有怒气,没有惊讶,也没有丝毫被冒犯的神色,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沉寂。
他就这样看着郁行初,看了很久。
久到郁行初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压力,想要再次低下头去。
然后,他听到晏离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平淡,却似乎比平时低沉了半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你,在质问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