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殿门之内,容醉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仰头又灌下一口烈酒,醉意朦胧的眼底,是一片无人得见的、深沉的清明与复杂。
他听着门外风雪声中,那逐渐被掩盖的、压抑的喘息,许久,许久。
容醉并没有如曲沃想象的那样漠不关心。
他站在窗前,透过细密的窗棂,能隐约看到院中那个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固执跪着的身影。
手中的朱红酒壶已经空了大半,但他眼神深处,却并非全是醉意。
三个时辰。
足够让许多被岁月尘封、却带着血腥味的往事,在酒意和雪光的交织下,重新变得清晰刺骨。
他想起了他的师尊,那位总是肃穆端严、眉宇间藏着化不开心事的青岚峰前主人。
他想起了他的师兄,那个惊才绝艳、笑容如朝阳般温暖的人。
容醉总是跟在两人身后,所以他看得分明。
师尊会在无人注意时,用那种深沉而克制的目光,久久凝视师兄练剑的背影;师兄则会偷偷珍藏师尊随手赐下的一枚丹药、一片枫叶,视若珍宝。
他们都爱着彼此,深刻入骨。
可他们都以为对方不知,或者说,不敢去确认对方是否知晓。
师尊守着师道的尊严与身份的枷锁,将所有的情愫压抑成更严格的教导和更沉默的守护。
师兄则揣着一腔赤诚的热烈,却在一次又一次得不到明确回应的试探中,渐渐灰了心。
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一个以为沉默是保护,一个将退缩当成了拒绝。
然后,便是那场席卷修真界的大战。
魔道来袭,山河破碎。
容醉永远记得那一天,血色染红了青岚峰的山崖。
师尊为了守护宗门核心大阵,燃烧元神,力竭而亡。
而师兄,在亲眼目睹师尊陨落、神魂俱散的那一刻,彻底疯了。
他抱着师尊逐渐冰冷的身体,仰天悲啸,那声音里的绝望与悔恨,让闻者心碎。
下一秒,他逆转功法,拖着残躯冲入了魔道大军最密集之处,自爆元婴,与众多敌人同归于尽。
至死,他们之间那句埋藏心底的话,都未曾说出口。
至死,他们都带着对彼此心意的猜测和无法挽回的遗憾。
生死不相见……
这成了容醉心中一道永不愈合的伤,也是他为何总是醉眼朦胧的原因。清醒时,那漫天血色和师兄最后绝望的嘶吼,太过清晰。
此刻,看着窗外雪地里那个年轻、执拗、愿意豁出一切去承认爱意的身影,容醉的心被狠狠触动了,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
“爱一个人,本就很难了。” 他无声地对自己重复,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师尊陨落时望向师兄方向那未及说出口的眷恋,以及师兄决然自爆时眼中碎裂的光芒。
“承认爱一个人……比爱更难。”
所以,当三个时辰过去,夜色最深时,他推开了那扇门。看着徒弟那几乎被冻僵、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听着他那带着哭腔的、自认“大逆不道”的告白……
容醉心中没有怪责,只有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剧烈心痛、深沉感慨,以及一丝……近乎悲凉的庆幸。
曲沃不知道自己又跪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蟹壳青,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连思维都变得迟缓。
他望着那扇再未开启的殿门,心头一片空茫的冷。
或许,这就是结局了。
师尊用沉默,给了他最明确的答案。
他试图撑起身子,却发现腿脚根本不听使唤,一个踉跄,险些重新栽回雪地里。
就在这时,那扇门“吱呀”一声,再次开了。
容醉走了出来,依旧是一身素白,只是手里的酒壶换成了一个普通的青瓷茶杯,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走到曲沃面前,垂眸看着这个在雪地里跪了一夜、狼狈不堪的徒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茶杯递了过去。
“喝了。”声音很淡,带着晨起的微哑,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曲沃怔怔地抬头,看着那杯热气袅袅的茶,又看向师尊平静无波的脸。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温热的杯壁。
容醉没有松开手,反而就着他的手,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温热的、带着清苦药味的液体滑入喉咙,瞬间激起一阵暖意,流向冻僵的四肢。
曲沃被动地吞咽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师尊。
喂完茶,容醉收回手,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曲沃冰冷的下颌。
那触感极轻,却让曲沃浑身又是一颤。
“回去歇着。”容醉淡淡道,语气寻常得仿佛昨夜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今日不必早课了。”
说完,他转身欲走。
“师尊!”曲沃猛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求,“弟子……弟子……”
他想问,昨夜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问,师尊是否厌弃了他?他想问,师尊以后还愿不愿意见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容醉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晨光熹微中,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寂,仿佛承载着比这青岚峰积雪更沉重的东西。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雪呜咽。
良久,容醉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几乎被风吹散。
“雪水煮的新茶,”他望着远处苍茫的山峦,声音飘忽,“味道总是苦些。”
他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便不再停留,径直走回了殿内,再次将门关上。
曲沃僵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茶杯的余温,唇齿间萦绕着茶的清苦和……一丝极淡的、属于师尊指尖的冷梅香。
曲沃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的。
这算什么?是拒绝吗?
曲沃躺在冰冷的床铺上,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师尊醉意朦胧的眼,是那声近乎叹息的“勇敢”,是过往点点滴滴的温情,最终都化为一片混乱的迷雾。
那夜之后,青岚峰一切如常。
晨钟暮鼓,早课修行,仿佛听雪阁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告白,只是曲沃自己做的一场荒唐大梦。
可耳畔那残留的灼热,和心底翻涌的、混杂着困惑、悸动与一丝隐秘不甘的浪潮,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曲沃,那不是梦。
他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坦然地在师尊身边侍奉,无法再平静地承接那道看似醉意朦胧、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
每一次靠近,都像是一种无声的煎熬。
师尊的平静,衬得他那份无法宣之于口、却又已然暴露的情感,更加狼狈和……可笑。
他需要离开。
至少,需要一段时间,离开这座充斥着师尊气息、让他无所适从的青岚峰,去一个没有容醉的地方,冷静下来,想清楚一些事情。
正好,宗门事务堂发布了一项乙级任务——前往位于西北边陲的赤焰山一带,调查近期频发的低阶妖兽异常躁动事件。
任务不算特别危险,但路途遥远,耗时可能不短。
曲沃没有犹豫,接下了这个任务。
他没有当面去辞行。
那个雪夜之后,他发现自己竟有些害怕面对容醉。
他在自己房中,铺开信纸,斟酌了许久,最终只写下寥寥数语:“师尊尊鉴:弟子曲沃,接宗门乙级任务,前往赤焰山调查妖兽异动,即刻启程。归期未定,望师尊勿念,保重仙体。弟子曲沃敬上”
他将信笺仔细封好,放在了容醉平日处理事务的书案最显眼处。
然后,他回到自己房间,简单收拾了行囊,佩上长剑,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悄然离开了青岚峰,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走得很急,几乎是逃离。
……
赤焰山,顾名思义,山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赤红色,据说此地蕴有地火灵脉,气候干燥炎热,与青岚峰的清冷雪景截然不同。
曲沃按照任务指引,一路西行,越是靠近赤焰山范围,越是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焦躁气息,连生长的草木都带了几分凌厉的锋芒。
低阶妖兽的踪迹也明显增多,它们似乎确实比往常更加易怒,攻击性更强。
这日,曲沃循着线索,追踪一群异常聚集的赤尾狼,深入了一处荒僻的山谷。
山谷中怪石嶙峋,地形复杂。
就在他即将锁定狼群巢穴时,侧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凶戾的嘶吼,腥风扑面!
一头体型远超同类的赤尾狼王,不知何时潜到了近处,双目赤红,獠牙外露,带着一股不正常的狂躁气息,猛地扑向他!
这一下偷袭极为刁钻迅猛,曲沃仓促间挥剑格挡,虽化解了大部分力道,却被狼王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气血翻涌,连退数步,手臂一阵发麻。
不等他喘息,狼王再次扑上,攻势疯狂,完全不顾自身防御。
曲沃剑法精妙,但面对这种只攻不守、状若癫狂的打法,一时也有些束手束脚,被逼得不断后退,形势危急。
“喂!那边的!闪开!”
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骤然响起。
紧接着,一道迅疾如电的黑影从旁边一块巨岩后窜出,手中握着一柄看起来颇为粗糙的黑色铁剑,带着一股蛮横的劲风,毫不花哨地直劈向狼王的腰腹!
“铜头铁骨豆腐腰,打它腰!”
那少年一边喊着,一边攻势不停。
他身法灵动迅猛,剑剑直指狼王要害,攻势凌厉霸道,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狂野杀气,与曲沃稳健的风格截然不同。
曲沃瞬间会意,剑势一变,不再与狼王硬碰硬,转而施展青岚峰精妙的身法,游走牵制,剑光如网,封锁狼王的退路和闪避空间。
那陌生少年主攻,曲沃策应,两人虽是初次配合,却意外地默契。不过几个回合,那少年抓住一个空档,铁剑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刺入狼王咽喉!
狼王庞大的身躯软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战斗结束,山谷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少年利落收剑,甩掉血珠,动作干脆利落。
他这才抬眼看向曲沃,下巴微扬,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收敛的傲气。
“谢……谢谢兄台出手相助。”曲沃收剑入鞘,拱手行礼,语气带着真诚的感谢。若非此人,他虽不至于殒命,但恐怕也要费一番周折,甚至受伤。
“路过。”他言简意赅,算是解释了出手的原因,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热心,更像是顺手清理了挡路的障碍。他打量了一下曲沃的衣着佩剑,眉梢一挑,“名门正派的?打法太拘谨了。”
曲沃被他这直白的话语说得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一下,没有反驳。或许对方说得对,他确实有些束手束脚,青岚峰的剑法讲究中正平和,克敌制胜,而非如此搏命。
“在下曲沃,来自远风门青岚峰青岚仙尊座下亲传弟子,奉命前来调查此地妖兽异动。”他自报家门。
“许弃。”少年报上名字,语气平淡,既无结交之意,也无多少客套,“散修,无门无派。”
许弃……曲沃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能有如此身手和胆识,着实不易。
说完,许弃甚至没等曲沃再开口,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算是告别,然后转身,几个起落间,那挺拔如剑的身影便消失在嶙峋的乱石之后,干脆利落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曲沃站在原地,看着许弃消失的方向,心中有些许波澜。这名叫许弃的少年,年纪轻轻,剑法却如此狠辣凌厉,性格更是狂傲不羁,与他平日接触的同门截然不同。
他收敛心神,继续处理狼王尸体,收集任务所需的线索材料。
待到日落时分,才带着些许疲惫,离开了山谷。
赤焰山脚下有一座依托修士往来而形成的小镇,名为“焰心镇”。
曲沃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客栈“云来居”住下,打算休整一夜,明日再继续调查。
他在大堂简单用了些饭菜,正准备回房打坐调息,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从二楼下来。
正是白日里那个狂傲少年——许弃。
许弃也看到了他,飞扬的眉毛挑了一下,似乎也有一丝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那副桀骜的神情。
他并未上前搭话,只是隔着几张桌子,对着曲沃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后便径直走向柜台,似乎是去结账或者吩咐伙计什么。
他的态度依旧疏离,带着独行侠特有的冷漠,与白日里那声“路过”如出一辙。
曲沃看着他挺拔而充满锐气的背影,心中了然。
看来这焰心镇不大,修士落脚的选择也有限,两人住到同一家客栈,倒也并非完全巧合。
他没有上前寒暄的意思,许弃显然也没这个打算。
两人就像两条短暂相交后又各自奔流的溪水,在这家小小的客栈里,形成了某种互不打扰的默契。
曲沃转身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窗外是赤焰山特有的暗红色调,映着渐沉的夜色。
曲沃躺在客栈冰冷的床上,睡梦中似乎又回到了青岚峰顶的听雪阁。
风声穿过松林,灯花偶尔噼啪作响。
师尊就睡在不远处的榻上,呼吸轻浅,平日里总带着三分醉意七分疏离的眉眼,在睡梦中柔和下来,像是敛去了所有锋芒的玉。
然而,曲沃注意到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放在锦被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是旧伤复发的征兆,每逢寒气深重的夜晚便容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