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切温柔的凝视着眼前的审神者,没有迷雾,没有对他刻意维持的距离,只有一片坦荡的、甚至执拗的清澈。
他轻轻松口气,拉着审神者在刚刚的廊下坐着。
“有个东西我先给您看看。”
见她投来好奇的目光,烛台切侧过身面对着她,高出许多的身体前倾着凑到她面前。他伸出手摸上自己眼罩下方的边缘,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一句:“有些不够帅气,可能会吓到您。要是感觉不舒服的话,随时可以停下。”
审神者突然明白了他想给她看的是什么。
她突然伸出手搭着覆上他的手,指下温热,指尖陷入他指缝的间隙。两人交叠的双手共同抵着眼罩边缘。烛台切贴心凑过来的姿势让她可以不费力地直视他,认真地说道:“我不怕。”
烛台切的手还有些犹豫,审神者却主动带着他的手指缓缓探入了眼罩下方。
掀开的瞬间,指腹先是蹭过眼下那片温热的肌肤,能感受到眼下肌肉在微微跳动。继而触到颤动不停的睫毛。像是在忐忑。
指下光滑,摸起来好像没什么异样?
眼罩缓缓滑落。
审神者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烛台切的右眼,从眼睛往外逐步变得苍白与灰败。在这片异变的皮肤上又由太阳穴向眼睛蜿蜒伸进纤细的诡异黑纹。
他的右眼瞳色也变了。原本是灿若太阳的亮金色,此时却浑浊得像夕阳,暗沉沉的金。
那眼周的纹路入侵了进了眼白,使眼睛里布满了细密血丝似的东西。这些血丝颜色深得近乎黑色。
审神者脸色凝重地撩起他的发丝,在他的眉骨尾部,居然还有一小簇尖锐的突起,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小截一小截的黑角。
比起姬鹤那种藏在耳后不容易发现的骨甲,他的暗堕更加显眼一些,貌似也更加深重?
“一点也不帅气吧?”烛台切见她久久不说话,于是故作轻松地问着。
审神者能感受到,此刻烛台切身体僵硬紧绷得仿若木头,说完话后薄唇紧张地抿得没有血色,另一边脸上眼睫也垂下来不敢看她。
像献祭般,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袒露,却又倔强地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
审神者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相反,她说起其他,指着那黑色的角,平静地问他,“这个,我可以碰吗?”
烛台切只当她是照顾自己的心情,不明说出来。其实她心里一定觉得丑陋吧……烛台切心里一沉,苦涩在嘴里散开。
“……嗯。”他声音沉下去,有些闷闷地回答。
她的指尖很轻地落在那片灰败的皮肤上,顺着蜿蜒的黑纹缓缓描摹。触感比周围的肌肤要凉一些,像清晨沁着凉意的石头。那截小小的黑角有些硌手,边缘却意外地光滑。
“疼吗?”她问。
烛台切微微摇头,右眼因不适应光线而微微眯起,暗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像沉淀着斑点的银杏落叶。
“刚开始会胀痛。”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血流不止得什么药都涂不上,只能一遍又一遍用干净的布擦拭,接一盆又一盆的水洗去血迹。
这种时刻,他才会庆幸自己不是人类,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但这些血腥的事情不必跟人类的审神者言明。
“现在呢?”她追问。
“长出来之后,就不会再痛了。”烛台切依旧垂着眼。
长出角的那晚,他力竭而蜷缩在地,痛苦的汗水流进眼里,身上笔挺的洋服皱得不成样。药研和长义在屋内守了他一整天整夜,屋外也有刻意放浅的呼吸声,直到确认他还能够维持着理智,才慢慢退开消失。
“除了疼,还有别的感觉吗?”
“有时候会看见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
“幻象?”
他点头,“死去的敌人,破碎的战场等等。”
“还有吗?”
“声音也是,幻听。”
“会影响视力吗?”
“右眼看得不太清楚,像隔着一层雾。但左眼还好。”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眼旁的黑纹,那里的皮肤比其他地方更薄,能感受到底下血管的跳动。
“这段时间纹路有继续蔓延吗?”
脸上被细细抚摸的地方一直痒到心底去,烛台切的身体又有些绷紧,他控制着语气,“……不知道。”
审神者不再追问了。她收回手低头拾起落在一旁的眼罩,重又抬头,动作轻柔地为他重新系上。指尖小心地梳理过他额前可能被勾住的发丝,调整着带子的松紧。
烛台切的身体更紧绷了些,他微微偏头,让自己有些急促起来的呼吸避开对面,那个不知不觉中没注意到自己几乎要靠在他身上的人。
但这微小的动作被审神者误解了。
“太紧了吗?”她发现烛台切有些躲避自己的手,一顿然后轻声问。
烛台切他张了张口,想要用一贯的华丽说辞回复,但在她关切的眼神中,在刚刚袒露脆弱之处的氛围里,那些说辞迟迟不能出口。
最终,他只能摇头。
审神者点点头,没放在心上。她的手指最后抚过眼罩的边缘,确保它妥帖地遮住了所有暗堕痕迹。
“好了。”
烛台切悄悄松气,坐直身体,然后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眼罩。
“谢谢您。”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审神者在他身边坐下,望着庭院里摇曳的树影。阳光穿过枝叶落在地上稀疏的草上,连天边的鸟儿都不曾在此停留。
“等山姥切国广修行回来,跟他商量一下,在这里栽几棵雪御前吧,怎么样?”她说。
烛台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空荡的庭院里只有几丛野草在风中摇曳。
“好。”他轻声应道。
“你和姬鹤身上的暗堕现象,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或许父亲会……”审神者思考着。
“主!”烛台切忽然开口,“您是怎么知道姬鹤的?”
他很清楚,药研他们绝不会主动向她提起过去那些事情。她也应该就不会知道姬鹤以及她的父亲已经……
审神者如他所愿地接过话题,她偏头,唇角轻轻勾起,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没有谁特意告诉我。是他自己找到我的。”
烛台切微微一怔。
“在梦里。”她补充道,“他非常奇妙地就突然出现了。”
鬼每次都是在她做梦时将她拉入幻境的,她这么说也没错。
“原来如此。”
“他……”烛台切斟酌着用词,“在梦里,有对您说什么吗?”
审神者摇了摇头。“他好像跟我很熟悉的样子,可能是自来熟?”她转向他,目光清亮。
烛台切和姬鹤还算熟悉,那种性格怎么也不像自来熟的样子。然而没等他细想,审神者又再开口。
“所以我现在想去看看他。”
“主,这恐怕……”烛台切第一反应就是阻止。
“我知道风险。”她站起身,目光落在身后那扇紧闭的纸门上,声音软了下来:
“带我进去吧,咪酱。”
烛台切仰头看着她,金色眼睛里写满了挣扎。姬鹤和江家兄弟们的放在一起,暗堕的气息只会比他身上更强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门后是怎样的景象,也害怕她受到伤害。
“请您再考虑……”他劝说道。
“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她低头,眼神柔软地看着他。
一阵风过,庭院里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烛台切看着她被风拂起的发丝,半晌,终于缓缓站起身。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但请您答应我,如果感到任何不适,请立刻离开。”
审神者见他让步,脸上立刻浮现些许笑意地点了点头。
烛台切走到纸门前,手按在门框上,指尖微微发白。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像是最后确认她的决心,然后缓缓拉开了门。
一股混杂着浓郁药草气息的温热湿气扑面而来。
房间内部经过特殊改造,比从外面看要宽敞许多。四周空荡没有家具,门开启带进来的光让审神者看见墙壁上有桐吾设下的结界痕迹。半空中隐约可见有一线灵力在空中闪现而过,如同流星。
房间中央有新砌的一方温养池,深色石头垒出的池边高于地面,两人展臂的长度。热气升腾的池水泛着墨绿色泽,水汽氤氲,散发出苦涩却令人心神安宁的药香。
“这池水的味道有些熟悉。”她轻声问。
“是药研和桐吾特制的药水。”
审神者随烛台切靠近池子。在一池药水中,静静地沉浮着几振刀。
“ 不止你和姬鹤?”审神者站在池边盯着水中的刀,惊讶出声。
烛台切一直密切注意着她的表情,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便松了一口气,指着水中的刀给她解释:“还有江家兄弟,笼手切江、丰前江、松井江、桑名江。”
“江?为什么我在相册里没见过他们?”没有照片,名册上也没有他们的名字。
“他们来的比较晚,而且他们的暗堕情况比我要深重得多。”烛台切语焉不详地转移审神者的注意力,“您看他们的刀身。”
审神者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些刀的刀鞘都被取下,在药水中的只有刀身。
她是见过付丧神的本体刀的,像是加州清光的那一振,外表看着是锋利无比的正常刀,但是细细看去却能看见刀身上泛着生动的灵光。而眼前这几振原本应光华内敛的刀上却出现了可怖的迹象,围绕暗沉的不祥光芒。
尤其是其中一振,刀身上甚至有触目惊心的长裂纹,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透过绿色的药液,审神者看见了裂纹之间有金色灵力的填充。
看来是桐吾?或者是过去的自己的手笔。
“手入,不可以缓解暗堕吗?”
“很遗憾。”烛台切摇头。
审神者沉默了片刻,又俯下身去察看那几振沉浮的刀。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些奇异:“说起来,在梦里,姬鹤还对我说过一些模糊的话。”
“什么话?”烛台切追问。
“线。”审神者努力回忆着,“他说,像是‘线’一样的东西连接着我和他。当时没有在意。”
“线?”
审神者没有再解释,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姬鹤之前没能找到审神者,而现在审神者来找他了,他没能踏出的那一步,就让审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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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