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男之徒 第7章 星沉鲛馆

章小北想把那只脚挪开，但最终还是没有动。李植的动作坦然，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讨厌的感觉。就是李植的脚骨有点硬，硌住他的锁骨，有点难受。章小北微微调整了一下肩膀。李植的袜尖无意擦过了他的颈侧，带起一阵微妙的温度，淡淡的，痒痒的。

“我忽然想起来一首诗。”李植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

章小北没抬眼，指尖继续在屏幕上轻点。“你这大老粗还会想到诗？”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揶揄。

“我们那时候上语文课，不是学过一首《卫风?淇奥》？”

“是的，你记忆力还挺不错的，记得把奥字念成yu，没有念成ao。”

“那当然，我记住了就不会忘。”李植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得意，架在章小北肩上的左脚轻轻摇晃，“那时候我就想，我和你做同桌，是奇遇呢，于是就记住了。”

“我们有什么可奇遇的？平平无奇而已。”

“奇遇到一个gay啊。”

“满大街不都是？”

“当然没有，”李植的脚踝蹭了蹭章小北的锁骨，“我就只认识你一个。”

“这几年，没有男人骚扰过你？”章小北问得有些想当然。

“没有。”

“也许是不敢。”

章小北抬眼瞥他。李植的眼睛在屏幕发出的蓝光中闪烁着，看上去确实凶凶的。

“也许吧。”李植说。

“又也许是你太迟钝了，都感觉不到。你没有Gaydar。”

“Gaydar？”李植疑问，但没等章小北回答，就立刻就知道了，“也许吧。”

“总之，我还成稀有动物了？”章小北有些想笑。

“可不是？”

“荣幸啊。”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李植忽然就哼起《枉凝眉》，公鸭嗓子让章小北头皮发麻。

“你的歌喉吓跑我的星星了。”章小北开玩笑说。不过确实，他刚才只顾着说话，又错失了几枚流星。

“你的星星闪到我的狙击镜了。”李植回应。

“哪有？我的屏幕也不亮。”

“确实，我前面忽然就落下一颗流星，以前都不会出现的。”

章小北不知道李植是不是在信口胡说。

他们又打了一会儿游戏。章小北觉得肩膀开始发酸。

“够了没有？可以拿开你的驴蹄子了吧？”

“好啊。”

李植这次答应地倒挺爽快，果然利落把脚移开了，不过，却马上换到了章小北的另一侧肩上。从右肩换到左肩，这个动作让他的脚背几乎勾住了章小北的脖子。

“真受不了你了。”章小北说。

“原来充电宝没电啊。”李植毫不自觉地岔开话题，“我说插着怎么还是这样，我就剩一格电了。”

“太久没用，电都跑了吧。”

“你这里的布置很不方便，沙发边上没插座。”

“我平常也用不着。”

李植的脚背轻擦着章小北的脖颈，温度持续透过袜子传来，有一种熨帖的暖意。

“对了。”章小北忽然想起来，“刚才你说想到诗，怎么会忽然想到《淇奥》来着，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哦，我已经忘了。”

“无聊啊。”

“那我再想想。”

李植认真想了一会儿。“哦，想起来了，诗里不是有一句，‘宽兮绰兮，猗重较兮’？那时我不懂什么是‘重较’，问你，你还给我画图了。”

“我怎么忘了。”章小北确实不记得了。李植还能记得他记不住的事情，让他有些意外。

他问李植：“那你现在还记得不，‘重较’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不记得呢？较，是古时车舆两侧的横木。因为两侧都有，所以叫重较。古人行车途中，若想要放松，就会靠在上面，那姿态是从容的，自得的。《淇奥》取此意象，是要形容君子的气度自若。”

“然后呢，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章小北问。

“我现在搭在你身上，就忽然想到了这句话。猗重较兮。你就是我的重较。”

“想得美。”

章小北这下真的不太高兴了，肩头一沉，把李植的脚甩掉，自己顺势坐上沙发。

刚才坐地板，坐得屁股疼，现在一下子觉得好柔软。

昏暗的房间，屏幕的亮光让章小北有些迷失了空间感。他没注意到此刻的李植仍敞着双腿，而他等于坐到了那片私人领域的中央。

打了一会儿游戏，向后靠身的时候才发现，几乎就要躺到李植的怀里了。连忙准备站起来——

不想，李植的游戏角色恰在此时死去。一声夸张的叹息后，章小北感到腰间一紧。那人已从身后环住他，额头抵着他的脊背：“借点运气啰。”

章小北僵住不动。那个重量很轻，却让他无法忽视。李植的呼吸透过卫衣传来，呼的时候是温热的，吸的时候是微凉的。

章小北知道李植的直男本性，纵然这样亲密，也不过是男孩之间的百无禁忌，但还是要挖苦地问他一句：“你到底是不是直的？这样喜欢我。”

“你很好闻啊。”

“衣服里都是灰尘吧？会得病的吧？”

“你传给我的病，我乐意得。”

“胡说什么呢？我有什么病。我只是说你不要吸灰尘了。”

“就是想吸。”李植的声音闷在章小北的衣料里，“我也没办法。”

“你有病。”

“没救了。”

“你说，怎么你一个直男老爷们，见了我怎么就变弯了？”章小北还是想取笑他。

“是啊，你一个弯子，见了我就直溜溜的。”

“有点意思。”

他们两个人，确实挺有意思的。

“好了。”

过了一会儿，李植放他走了。

章小北起身去喝了口水。看了看表，想起今天准备去健身房看阿波的，不知不觉就忘了。

马上八点了，现在收拾一下过去也还合适。

不过不知道怎么，他有些不太想去了。

“你喝水吗？”

“不喝。”

章小北记得茶几上的饮料瓶空了。但李植既然说了不喝，他也不去管他。

喝完水，章小北又坐了回去。李植已经坐正了，他便和李植并肩而座。肩膀与膝盖都轻轻相抵，有点轻松，有点无赖，有点“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的感觉。

“还自比什么美男子。”章小北忽然又想起方才的《淇奥》，笑着低声调侃道，“真是臭美。”

李植专注地盯着屏幕，没有应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章小北慢慢念着。

《淇奥》确实是一首赞美男子形象的诗歌，他们又都生长在淇水之滨。

李植的家门口也确实有一大片竹林，但是瑟瑟缩缩的，没有南方的竹林长得好。

“我只是想到了我们的‘奇遇’。”过了很久，李植才漫不经心地接话。

“当然不是，你就是把我当成重较了。你把自己当成那个君子。”

章小北话音未落，发现自己的星座即将完成最后一次连结。屏幕已经泛起柔和的金光。

“好亮啊。”李植被这光芒吸引，把脸凑近章小北的手机屏幕。他的气息拂过章小北的耳际，像一阵微风。

“不要影响我啊。”章小北发出警告。

“你的流星砸中了我的基地，还说我影响你。”

“怎么可能。”

“看，我帮你找到了一处隐藏星座。”李植忽然整个人倾覆过来，指尖在章小北的屏幕上胡乱点划。

“别动。”章小北声音紧绷。

“相信我，那是M68星团，长蛇座内的深空天体。”

“不要用你的知识来玩我的游戏，《星云》里根本就没有长蛇座。”

章小北有些紧张，眼看着自己即将完成的星图收集，在李植的热心之下开始失散。

“你好烦。”章小北的语气不太友好。

“交给我吧，相信我。”李植不但没松手，还要去抢他的手机。

“别动。我再说一遍，别动。”章小北向沙发一侧俯身，努力挣脱那个过于亲近的包围，将自己半埋在阴影里继续操作。

李植终于消停了一会儿。

章小北临危不乱，将残局又慢慢收拾了回来。濒临破碎的星云被重新一一点亮。

“给我倒点水，我渴了。”李植忽然说。

“刚才问你，你说不喝。”章小北说。

“我刚才还没渴啊。”

“要喝你自己去倒，又不是没长腿。”

“你倒的水好喝。”

“什么歪理邪说？”

“忘了？上学那会儿你总是骗李桦说我想喝水，让李桦给我倒水，然后你接过去自己就喝了。你说，李桦给你倒的水是无情意的，给我倒的水是有情意的。”

章小北想了一会儿，依稀有点印象。他那一阵熟读《红楼梦》，有意无意就要模仿书里的情节。李桦是他右侧的同桌，李植在他左侧。他知道李桦喜欢李植。

章小北回过味儿来，对李植冷淡地说：“别做梦了，我永远也给你倒不出好喝的水。”

“好不好喝，我能尝出来。”

“你自己倒去。”

“非要你倒。”

“你这么自恋，自己倒的水也会是甜的吧？”

“比不上你甜。”

章小北再一次不搭理他了，继续玩自己的游戏。

李植停了片刻，趁章小北不注意，一把抢过了他的手机。

“还给我。”

“去给我倒水。”

“不倒。”

“那我不给你。”

“你。”章小北真是无话可说。

“我快渴死了。”

李植望着他，眼神亮亮的，还真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

“那你别动我的游戏啊。”

“放心吧，我才没兴趣玩这个。”

也是，李植每天面对现实宇宙的星体丛林，可能早都厌烦了。

章小北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回来放到茶几上。李植喝了一口。

“甜吗？”

“苦。”

“苦就对了。”

章小北说完，不再理会李植，继续游戏。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李植笑着说：“你输了。”

“什么？”

“刚才那颗流星，没给你收进去。”

章小北低头，发现自己手中的手机不知何时换成了李植的，而李植正拿着他的手机在玩。

还真够狡诈的。支开他去倒水，然后在自己的手机上打开《星云行动》，悄悄玩了个掉包计。

两个人的手机其实不一样。但关键是游戏从头开始，他竟没有立刻察觉，只是隐约觉得哪里有一点古怪。

想要在黑暗中沉入游戏世界，但又没法彻底沉下，彼此只是冲撞着，迷乱着，载浮载沉，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你耍赖。”章小北伸手要去拿自己的手机，被李植紧紧握住手腕。

“兵不厌诈嘛，我就是想看你输。”

“病态心理。”

“你不总是我的手下败将吗？”

“那是从前，现在我们各玩各的。”

从前他们一起打游戏，章小北确实总是输。

两个人的手臂在蓝光中暴力纠缠着。

最后，还是章小北先松开了。面对李植，他总是没有办法。

他拿起李植的手机，毫无兴趣地继续那场未完的战役。李植则摆弄他的星图，在银河间笨拙地探索。

“向左滑动……”章小北忍不住提醒。

“知道了。”李植应着。但他当然会故意反向操作。

夜色渐深。两个男人挤在狭小的沙发上，玩着对方的游戏，直到月光爬上窗沿。

章小北很快发现李植的败局已定，僵尸已经围住了湖滨基地。手机电量也只剩百分之一，难怪李植不玩了，要拉他一同输掉。

“你终于也完了。”李植将屏幕转向章小北。

只见他经营半年的行星，在李植三下五除二的操作下，轨道能量快速耗尽，向着临近的反派星体缓缓坠落。

“这是天体自杀啊。”李植说。

章小北当然不懂这个词汇。见证了毁灭之后，他下意识瞥向自己手中的屏幕，在电量即将完全耗尽之前，只见一颗流星正朝着基地中央的湖心坠落。

“你看。”章小北迅速将手机举到李植面前。

“果然，”李植注视着那道坠落的弧线，“刚才就看见有流星划过，你还不信。”

“以前没有吗？”

“玩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

两个不同的游戏，竟然能产生这样的梦幻联动。

李植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但方才那颗星坠入湖心的画面，还深深烙在章小北的脑海里。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之一起坠入了李植的领地。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章节标题取自“灵波结胜化为城，鲛馆星沈夜色清”。鲛馆，又称鲛室，是说鲛人的水中居室。那夜，房间里映着月光，确实很美，像水晶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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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星沉鲛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