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北走过去,伸手按亮了客厅的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眯了一下眼睛。已经九点了。
“饿了。”李植仰靠在沙发上,笑着向章小北看过去。
“你没吃晚饭?”
“没有,想着等你一起回来吃。”
“我没说要回来和你一起吃啊。”章小北语气中带着一丝刻意的平淡。
李植牵了牵嘴角,眼睛湿漉漉地望过来:“看吧,你把我忘了。”
“我想着你今天面试完,总会去附近逛逛。”章小北说。
“我不喜欢逛的。”
章小北的目光掠过茶几上的外卖袋。“那这焖面难道是午餐?”
“是啊。”
“你还挺好养活的。”
“是吧。”
李植说着,把外卖袋一拉,里面还有一只玻璃瓶。“中午还买了这个,吃了一个,受不了。”
章小北拿起来一看,是醉螺,笑了。“有时候好奇心不要太大,我来了十年了,也还不怎么吃得惯。”
“又咸又腥又臭。”李植皱着眉,表情像个吃到怪味糖的孩子。
“你也知道臭。”章小北笑着把瓶子放回茶几。
李植拧开瓶盖,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酒气和海腥的味道瞬间逸散出来。他用小勺从里面挖出一只,闪着光泽的浅灰色螺肉,软塌塌地蜷缩着,看上去像枚蚕豆。“你吃一个给我看看。”他把勺尖靠近章小北。
“我现在不想吃。”
“吃一个,我想看你吃。”李植执拗地举着勺子,手臂悬在半空。
“你怎么总是像个孩子一样。”章小北蹙眉,有些受不了李植。
李植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低低的,带着点莫名的赧然:“见了你就像变成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
然后,继续逼章小北吃,目光紧紧锁住章小北的侧脸:“我想看你吃它的表情。”
“你从来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章小北将脸再侧开一个角度,脑海中检索了一些遥远的记忆碎片。
“也许是一种微妙的乐趣?”李植坏笑着说。
“男孩子的坏心思,总是以折磨人为乐。”章小北有些叹气地说,“你竟然没有长成一个不良少年。”
“我一直很好的。”李植下意识地反驳。
“你只会霸凌我。”
“那不是霸凌。”
“欺负。”
“也许吧。”李植不再否认。
“你对我,”章小北终于转回视线,“总是很坏,一如既往地坏,没有任何变化。”
李植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撞了一下,“这可能算是一种,”略顿了顿,像在挑选合适的词语,最终轻声吐出,“情有独钟?”
章小北鼻腔里逸出一丝短促的气音,分不清是笑还是别的什么。“得了吧。留给你的那些女朋友说去。”
“我的胳膊都酸了,还不吃?”李植悬空的手臂轻颤了一下。
“这东西不是干吃的,要配饭的。”章小北说。
“配饭吃就没意思了,配饭我也能勉强吃几个。我今天是干吃了一个。”李植往前又凑近了些,勺子几乎要碰到章小北的嘴唇,那架势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纠缠。
看着李植那双热情相逼的眼睛,章小北没有办法,知道今天不吃一个就不会完。他伸手去接勺子,李植却将手腕微微一转,避开了。
“你只管张嘴就好。”
非要亲自喂啊,章小北心想。但是容忍着,张开了嘴。
勺子探进来,却没有立即落下,只在他舌尖上方若即若离,盘旋了好久。咸鲜的味道催生出津液,不知不觉聚满了齿间。
李植轻声笑着:“多酝酿一会儿,味道会更好。”
突然,螺肉滑了进来,带着凉凉的黏液。
“怎么样?”李植忍着笑问。
章小北没作声,只是定定看着李植。又不是没吃过,他努力处乱不惊。越是淡定,李植就越会觉得无趣。
试着用舌尖挑开螺肉和薄壳,像记忆里见到的吃螺行家那样。
可是壳咬得很紧,牙齿间只发出细碎的声响。试了好几次都不行,快要把它咬碎了。
最后只好用手指从唇间取出那片残缺的壳。
忘了去掉螺尾那截内脏,嚼到时,腥味在嘴里一下子爆开,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刚才非要逞强不用手,果然是自讨苦吃。
李植看着他突然扭曲的表情,终于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醉螺,其实这种罐头装的都不好吃。”章小北还是要端着一点架子,装作很懂的样子,卖弄学问,“看似肥美,但口感不好,要自己去黄泥滩上捡回来,然后自己糟,脆脆肉肉的,才好吃。”
这些其实是以前从英子那里听来的。
“现在能不能去捡?”李植听说可以亲自去捡,立刻来了兴趣。
“现在晚上,捡不到。”
“去看看,万一有呢?”
“晚上肯定没有。”章小北记得英子总是赶在退潮的白天去滩涂。
“去吧,我都还没看过海。”李植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纯粹的、让他难以拒绝的向往。
“什么,你没见过海?”章小北觉得不可思议,“月亮都上去过的人,没去过海边?”
“是啊,”李植点点头,眼神坦诚得令他心软,“很可怜的,所以我们现在去看看吧。”
兴致上来的李植,有种孩童般的执拗,让人无法阻挡。
“晚上去,能看到什么?”
“现在有月亮呢。”
李植说着,拿起充电线,到床头的插座那里给手机充电。“给我十五分钟。”
章小北起身去窗前望了望月亮,确实很美,很圆。
今早下了一场蒙蒙的春雨,现在天上还剩有一些薄薄的云片,但是没什么影响。
章小北去衣柜里取运动服。今晚应该不会去健身房了,但衣服还要装包里,明天带到办公室。到床头去找擦汗用的手腕巾,这才注意到床上胡乱堆叠着的两床被子。属于他的那床干净被子,本来在沙发上,今天早起没有收拾,直接被李植抱到床上了,与另一床揉成一团。关键是,两床被子都没有叠好,就那么随意摊着,流露出一种男性独居生活里常见的、漫不经心的邋遢。
“今晚我睡床,你睡沙发啊。”章小北说着把自己的被子和李植的简单分开,准备稍后把李植的那床放沙发上。
“有没有泡面?现在可以泡一碗,等下就不吃饭了。”李植问,一边看着手机。
“有,也许过期了。”章小北平常会备上一些泡面,但一般不怎么吃。
“有的吃就行。”
章小北已经去厨房烧水煮面。
等面下锅了,李植才跑过来说:“用开水泡一下就行了,还要煮。”
“煮着好吃。”
“那等下分你吃一点。”
“我自己做的面,还用你分。”
章小北盯着水中的面饼,看坚硬的曲线在热力作用下慢慢软化、舒展。
他一面又煮开一锅水,关掉火,闷了两只溏心荷包蛋。李植喜欢吃的。
面好了。从冰箱里拿了一把小青菜,在面汤里烫到刚刚断生。把两只荷包蛋先盛在碗底,然后把面条浇上去,藏得很好。
李植几分钟就吃完了,也没提到什么。
下楼坐地铁,二号线坐到终点,换乘出租。晚上人少,坐上出租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海边了。
起初也还看不到海,要穿过一段海堤公园。路灯也零星地灭了很多,不过月亮挺亮的,走在月影婆娑的石板上,听着虫鸣,很静谧的感觉。过了不久,就感觉豁然开朗。密密的林木骤然退去,平整的海堤在眼前展开。
他们从一处入口登上海堤。海在月光下呈现,但其实并不十分看得清楚,整个灰扑扑的,只有一点月亮的倒影。
“大海真漂亮。”李植说。
“又来了,晚上能看到什么?昨天说翡湖漂亮,今天说海漂亮。”
“知道海就在眼前,就很畅快。”
“发现你有点唯心主义。”
“我现在看到的确实是观念的海。”李植笑着,声音在脚步声中很清脆,“昨天看到的也是观念的湖。其实不必太清晰,清晰了就拘泥在个体上了。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朦胧的庞大感,像全世界的海都聚在这里。”
“不愧是博士,再怎么不解风情的理工男,到底还是有了一种神神叨叨的哲学感。”
“和博士没关系吧。”
“难道是专业?虽然你研究的方向很现实,但到底还是关于星辰大海的。”
“和专业也没关系吧,我这个人就是挺奇怪的。”
“那倒是的,你一直有点变态。”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但总是和实际缺乏联系。个体很难吸引到我,我喜欢的是总体,一个集合概念。”
章小北没有说话,但是想到他以前经常有的倦怠眼神。
“比如爱情,我对哪个女孩都缺乏热情,经常是三分钟热度,过后就觉得无聊,还不如不拥有谁,只拥有一个爱的概念。”
“十足的渣男,不用再为自己辩护了。”
“没办法,天生如此。”
“可你偏偏天生得挺好,想寂寞也难吧?”
“没办法,一枝独秀。”
“你该去寺庙里修行,远离红尘,这样既不害人,也不害己。”
“那也是一个帅和尚,终究,也会酒香不怕巷子深吧。”
“你真是好自恋。还好我对你没感觉。”
“我也没指望能吸引男孩。”
“话先别说得太满。说不定,会很好吃。我正楼下是一家很不错的spa店,要不要试试看?”
“不用试,我知道自己不行的,我纯直男。”
“噢。”章小北便淡淡地应了一声。
“除了你。男生里面,我就挺喜欢逗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的。”
李植说着,手自然地搭上章小北的肩。他们一直在边走边说。这时,章小北猛地向前跑起来。边跑边叫。
“你鬼叫什么呢?”
“没什么啊。”
“神经病。”
章小北跑了一会儿,跑得喘气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跑起来,也许是听到李植说对那些女孩的爱都没有深度?当然不会,他又不喜欢李植。
他扭头看了看海面上的月亮。忽然觉得,也许此刻,是为这明月吧。
真的。压抑了一整天的心情,在月光下不觉就开朗起来了。
“啊——啊——”他鬼哭狼嚎又叫了几声。
两床被子揉成一团的感觉,还挺温馨的。也好久没有去海边了,那一带变化应该挺大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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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沧海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