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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和四年的秋,比往年都要冷得早一些。
洛州城沈家的大宅里,白灯笼被风吹得晃荡,投下幢幢鬼影。灵堂上,楠木棺材合得严丝合缝,冰片的冷气混着线香的暖腻,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堂下黑压压站满了人,本家的亲戚,州里的官员,有头脸的乡绅,个个敛容屏息,目光却似有钩子,齐齐钉在棺前那一道纤细的身影上。
姜宛儿一身斩衰重孝,粗麻布像一团没有生命的灰,裹住了她全部的身段。腰肢被麻绳勒得极细,仿佛一折就断。苍白的脸上没有泪,也没有什么活气,如同一尊上好白玉刻出的美人像,美得惊心,也冷得冻人。
她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极直,听着身后那些压低的议论,字字句句,锲入皮肉。
“沈家娘子真是贞烈……夫君急病去了,她竟三日滴水未进,哭晕过去好几回……”
“要不怎么说沈兄好福气,娶得如此贤妻?可惜,无福消受啊……”
“御赐的金匾马上就到,这可是我洛州城几十年未有过的荣光!”
“守节抚孤,堪为天下妇人典范……”
她唇角似乎极微弱地勾了一下,快得无人察觉。典范?她垂着眼,视线里只有冰冷的地砖,和眼前那口巨大的、沉沉的棺材。那里面躺着她的夫君,沈知言,洛州通判,三天前还曾指着她的鼻子骂“木头美人”,转身就死在了新纳的歌姬肚皮上。
急病?真是好一场急病。
外面忽然响起喧嚣锣鼓,有人高声唱喏:“圣旨到——御赐贞节金匾到——”
人群潮水般分开,须发皆白的族长沈老太公身着簇新团花襕衫,满面红光,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亲手捧着一方覆着明黄绸布的金匾,步履庄重地踏入灵堂。
鼓乐声歇,满堂死寂,只余老太公激动得发颤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堂内。
“沈门姜氏,性秉贞静,德容婉顺。夫主早夭,哀毁骨立,誓志守节,抚育遗孤。其行可彰,其志可嘉!特赐‘贞节贤良’金匾,以旌其德,钦此——”
明黄绸布被猛地掀开,露出底下金光灿灿的匾额,四个御笔亲题的大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堂人跪倒一片,山呼万岁。无数道目光再次热切地投向她,羡慕、钦佩、赞赏,几乎要将她淹没。
姜宛儿被两个婆子搀扶着,盈盈拜倒谢恩。老太公亲手将金匾递过来,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臂微微一沉。
“宛儿,”老太公压着激动,声音却足以让全场听见,“此乃沈氏满门荣光!日后谨守妇德,教谕孩儿,方不负皇恩浩荡,不负知言在天之灵!”
她抬起头,看着老太公那张因与有荣焉而涨红的脸,又缓缓掠过堂上那一张张或真诚或虚伪的面孔,最后,落回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和棺材前那块写着“先考沈公知言之灵位”的乌木牌位上。
三日来的死寂,三年来的憋屈,像地火在她胸腑间奔突,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忽然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贞烈无双的未亡人,猛地抱紧了那块御赐金匾,像是抱住唯一的浮木。
人们发出一片低低的、了然的唏嘘,看吧,终究是激动难抑。
然而下一瞬,情形陡变!
姜宛儿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狠力,猛地挣脱了搀扶的婆子,抱着那方沉重的金匾,踉跄一步,竟不是供奉起来,而是用尽全身气力,朝着供桌——朝着沈知言的灵位——狠狠砸了过去!
“哐啷——!!!”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所有庄严肃穆!
金匾砸在牌位上,将乌木牌位撞飞出去,又重重摔在供桌上,撞翻了香炉烛台,瓜果供品哗啦啦滚落一地。金匾自身也弹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呜咽,那四个御赐大字,在摇曳的烛火和惨白的灯笼光下,扭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嘲讽。
满堂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震惊与难以置信之中,如同骤然被冰封。鼓乐手张着嘴,吹唢呐的鼓着腮帮子,却发不出一个音。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烛火噼啪爆开一个灯花。
姜宛儿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孝帽被撞得歪斜,露出几缕乌黑的发丝。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脯起伏,那双死水般的眸子此刻却亮得骇人,里面像有两簇鬼火在烧,直直地盯着被她砸烂的灵位方向。
“……疯…疯了……”不知是谁先找回了声音,梦呓般哆嗦了一句。
“轰——!”人群瞬间炸开,惊骇、恐惧、斥责、混乱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灵堂的屋顶。
“姜氏!你!你!”沈老太公手指着她,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一口气堵在喉咙口,猛地向后栽倒。
“老太公!”
“快!扶住!”
“反了!反了天了!”
家丁、仆妇慌乱地涌上去,搀人的搀人,救场的救场,却无人敢立刻去碰那个站在风暴中心、眼神冰冷的女人。
姜宛儿谁也没看。
她缓缓站直身体,伸手,正了正歪斜的孝帽,拂了拂孝衣上的灰尘。然后,转身,在一片极致的混乱与骇然注视下,一步一步,极稳地,走向后堂。
将身后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碎裂的荣光与体面,彻底隔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