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学生在我面前蹲下。
“烦死了。”
我吓了一跳,要不是说不了话,我肯定要大叫。
女生竖起长长的指甲,把我周围的花花草草都戳了一遍,边戳边说“烦死了烦死了!”,那阳光下闪着珠光的指甲真叫我害怕,而她马上就要戳我了,我在心里尖叫,真想立马甩根跑掉!
到底烦什么?
到底烦什么!
——白皙的手指在我上方的花瓣停顿,女生歪了歪头。
“你今年是红色的。”
什么?我吗?
作为一株花,我无法也没有任何工具知道自己的样子,我看着这个女生,再次确认她说的就是我。
她的手指还悬在我头顶,我不敢放松警惕,紧张兮兮地盯着她,一动不敢动。
“哎!”她终于站起了身,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长椅上,“真不想上班,感觉自己快死了!”
什么是上班?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没再说话,眼睛空空的。太阳此刻在正南天,灿烂的阳光直直照耀在她脸上,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感觉,只看见她拿手臂挡住了脸。她不喜欢晒太阳吗?作为一株花,我同样无法知道人类的感受,但我知道自己很喜欢晒太阳,每次苏醒时的阳光是最舒服的,也是最珍贵稀有的。
她挡住脸,我就展开身体,大大方方地晒,美得没人和我抢。
记忆这种东西,是人类所特有的,还是万物所共有的?我不知道,但大概带有感情的记忆是他们所特有的吧——每个轮回我想起这段记忆,都会也只会想起这天发生了什么——阳光把我们晒得懒洋洋的,趴在草丛中的猫不时会叫一两声,教学楼的铃声隔一段固定的时间就响一次,我想到什么时候什么人念过的一首诗: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燥了。
一阵铃声将昏昏欲睡的女生吵醒,不是教学楼那边传来的,她拿起手机,不耐烦地接上电话。
“喂妈……我在学校,今天周末!”
她又变得好生气,看起来比太阳还要火大,我往牵牛花身后躲了躲。
“我就是不想去上班怎么了?我乐意读书乐意考研我就想去更好的学校!”
“……为什么什么都要听你的?我什么时候瞧不起你了?你为什么总是要否定我想做的事?!”
“对!我就是白眼狼!我不要你供我什么的,我以后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你少来管我!”
她愤愤地挂掉了电话,我想她应该哭了,但不确定,因为她走了。
她在故意做对抗,这段时间老来这,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她不说话的时候确实安静,但一说话就好像受尽了不公的事,比如总是絮絮叨叨工作太累老板好烦自己头发越来越少,我觉得她实在是个贪心的女孩,她明明已经得到了许多,非要抱怨,那我还只是朵花呢!
可是花怎么了?花也很好呀!她真笨,只知道头发多多少少的,却根本看不见头发黑黑亮亮的,我一株花都知道!
她那天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太阳在向西北偏移,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到教学楼的另一侧楼角——这是一个多此一举的预兆。
根本不需要。
因为我的茎叶、我的花瓣、我的花托无一不在告诉我,绽放的季节要离我而去了。
我在衰败,但根还在。
那个女生又来了,她这次把自己裹得很严实,我也想要有个围巾。
她看起来很开心,和朋友一起来的,我听见她说自己终于说服了父母,然后……我没听清,她走得太快了。
——那么快,又那么快乐,以至于没有看见我,我也为她高兴。
我知道,笑容代表快乐。
太阳西斜到教学楼西北墙后时,天太暗了,空气也太冷。
我不再是红色,花瓣出现了褐色的斑点,边缘开始卷曲,挂在花萼上摇摇欲坠,真丑!我看不见,但我知道,肯定很丑!像某位老教授脸上的斑印,我没有说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他好有文化。我只会讲,丑丑丑!但他说——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
那女生有一天突然又来了,她变得白白胖胖,大概是因为穿了很多衣服。她又坐在我身边看书,是一本新的,人类一生似乎要看很多书,而我的一生,是陪伴很多看书的人。
年年如此,世世如此。
路灯亮起时萤虫都往灯下飞,女生合上书揉了揉脖子,这个动作让她看到了我。
而我真心不想让她看到我。
她真过分,还拍了我的丑样子不知道发给谁,按着手机和对面说:“我去年也在这看到过这朵花,前年也是,是不是好有缘分!它之前是紫色的、粉色的,今年是红色,好神奇,居然每年都会变吗?不知道明年是什么颜色……”
是吗?我那么多彩吗?
我又忍不住有些骄傲。
她发完消息又蹲下身,像今年第一次见时那样,但我猜那肯定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我。
她在我卷曲萎缩的花瓣上点了点:“明年毕业就看不到你了,希望你明年变成黄色,那是很明亮的颜色。”
随着她离开的脚步,我已感受到冬天的温度,确认她的到来。
早春的前夕是我最丑陋的时候。我是坡脚的瘸子,撑不起身;我是秃顶的老头,没有花瓣;我是……迟暮的英雄与新生的婴儿——我已失去一切,我已感应到生命的悸动,从遥远的夜空传来。
于是我闭上眼,再次回到熟悉的黑暗,当太阳又一次从东方升起,我又一次舒展开新的躯体。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的颜色,但是很久很久过去,她再也没有来。
忽然有一天,那股似曾相识的风荡过草坪,我摇晃着身体,一个身影靠近了我。
“黄色的长春花欸!好漂亮!”
多么熟悉的话语。
我看着面前的女生,知道不是她。
春风一年又一年唤醒这片花园,我也轮回了一年又一年,但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出现,无论如何,我一直期待着。
——陌上少年,一如初见。
最后一排漂亮的手写字出现在荧幕,演播厅响起轰鸣的掌声,颜臻站在台上向评委和观众鞠躬致谢。
主持人走上台,说:“感谢颜臻同学为我们展示的精彩影片《长春之思》,接下来向我们展示的是获得第二名的唐炽同学所拍摄的《落英漫过跑道时》,大家掌声欢迎……”
颜臻走下台,朝上来的男生颔首微笑,唐炽鼻孔朝天假装没看到,傲气地大步上台。颜臻也不恼,谁管手下败将的情绪?
她拿出手机给闵莜发信息:[臻情:第一名,耶!]
闵莜回得相当快。
[MY:我知道,恭喜]
[臻情:你知道?]
闵莜发了个照片过来,正是拍的站在台下角落的颜臻。
我去……
[臻情:你不是说今天有时不来学校吗?]
颜臻发完消息顺着照片拍摄视角往东北角看,很快在一处犄角旮旯看到了闵莜。闵莜也看到了她,抬手朝她挥了挥。
闵莜的消息也同步发来:[MY:怕你搞砸了]
颜臻抬手冲他比了个中指,把闵莜整笑了,颜臻正打算发消息怼回去,忽然间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注视,来自闵莜所在的方向,她抬眼望去,闵莜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一个熟悉的面孔从他身后一点点浮现,朝她露出一个瘆人的笑。
颜臻心脏频率骤然飙升,重起重落,双眼瞪大,瞳孔急剧扩张,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说不清是惊惧抑或是……亢奋。
好久不见,吴江祯。
*
“混账东西!”
一盏茶杯摔向任沉木身后的墙壁,四分五裂。任青梧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指点着任沉木怒不可遏:“你当这儿是什么?旅馆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任沉木淡定地看着他:“还没那么好。”
“你!”任青梧扬起手就要扇过去,狄绾连忙从一旁拉住他,对任沉木道,“小木,别气你爸爸了,他也是为你好。”
“那我也为他好,我可以跟他动手吗?”任沉木看着狄绾。
这个温婉的母亲远比任青梧更让他难懂,她永远奔波于这段父子矛盾间谁也不想伤害,又永远游离于这个家庭外冷静地选择高位者站队。
“你……”狄绾失望地看着他。
任青梧甩开狄绾的手,愤愤道:“你看你生的好儿子,居然还想打老子!”
“你什么意思?小木不是你的儿子吗?”狄绾拔高了声音。
“他是吗?他是吗!”任青梧手指着任沉木对狄绾道,“谁家的儿子一年到头家都不回?谁家的儿子跟老子说话敢这么蹬鼻子上脸?我告诉你,我的儿子只有凌羽,而他!”他转头恶狠狠地盯着任沉木,“是害死我儿子的凶手!”
“你少说两句!”狄绾急忙安抚地看向任沉木,“小木你爸不是这个意思,他现在是在气头上,说胡话呢!”
狄绾和任青梧又一次争吵起来。
任沉木麻木地看着这个外界看来幸福安稳的家,他当然不会傻到以为狄绾是在为他说话,只是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需要她站在中心假装支柱。
杀人凶手。
任凌羽。
他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福,年轻的父母相拥抱着任凌羽,他安静地躺在一旁的婴儿车里。还以为听多了就不会再疼了,可为什么心脏还是这么痛苦,他挪开目光,扯了扯嘴角,
“跟你有血缘关系,是挺可悲的。”
“那你就去死啊!”任青梧怒吼道,“你不是要走吗?你走!你走!死在外边再也别回来!”
他将任沉木的东西一股脑扔出去,推搡着要把任沉木赶出去,任沉木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眸光阴冷地看着他:“谁准你碰我东西的。”
“我是你老子!你的什么不是我给的,碰了怎么了?我就是砸了烧了你也没资格说一个‘不’字!”
任沉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瞬间折了任青梧的手。
任青梧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盯着任沉木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心虚和畏惧,没想到他真敢跟自己动手。
狄绾也惊叫一声,对任沉木出口指责:“小木,你太过分了!他是你爸你怎么能跟他动手!”
“是他自己说的我不是他儿子,”任沉木神色淡漠,他平静地挽起袖子,手腕处有一道淡粉的伤痕,“这里,是我十岁时,输了比赛,他要拿刀砍了我的手留下的。他砍我,我折他,很公平。”
“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还在计较!”
“是我想计较吗?”任沉木冷眼横过去,“我要走他拦着,不走了又扔我的东西,我都只是让他手脱臼而已。”他走近一步,任青梧往后退一步,“以后,不要随便碰别人的东西。”
任青梧脸色难看至极,哆哆嗦嗦道:“逆……逆子!”
任沉木嗤笑,“谁是你儿子?去地下找去。”他转身要去拿回自己的东西,这时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了。
金色的头发格外扎眼,陈堂举着任沉木的箱子盒子,探头笑呵呵地说:“任叔,可不能乱丢垃圾啊。”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出自北宋词人李之仪的《咏苍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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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长春之思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