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景无法冷静下来。
明明几天之前,她还在葬礼上悲伤的恸哭,那绝望的泪水也似沸水,灼伤他的回忆。还有她一句句情真意切、无法言明的话语,也在挑动他的神经。
现在,她的痛苦、她的脆弱、她的破碎全都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言笑晏晏、游刃有余周旋在名利场上的“江声”,或者说,是贺知行的不知名女伴。
不!绝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他的缪斯,他的神明,怎会甘心沉沦在充满铜臭的虚伪世界里,她应该永远高高在上、纯粹率真。就算爱也好,恨也罢,她的笑容、她的一切,也绝不该付诸在这种场合里!
他多想冲上前去,狠狠揍贺知行一拳,然后毫不留情地推开他,用发疯、用嘶吼、用质问,让贺知行告诉他,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如此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
可惜他残存的理智依旧在掌控着他的躯体,纵使他的嫉妒波涛汹涌,纵使他的恨意如漆黑幽远、吞没一切的海,他也只是阴沉着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宴会厅的角落里。
林闻景如炬般的目光穿透遮挡的行人,投射在江声身上,那强烈的情感、浓烈的情绪,很快飘散至整个宴会厅,引得她察觉异样,不自觉地侧目望向他。
在发现林闻景的那一秒里,她的表情,带着一闪而过的慌乱、难以捉摸、不可思议,以及无尽的歉意。
而林闻景在同她对视的一秒里,在江声还未来得及表情变化的一秒里,林闻景就立刻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她的本意。
这也许,就是她的苦衷。
他意识到,贺知行之所以会邀请自己来这场宴会,恐怕另有目的。是试探?是质询?还是明枪暗箭?
江声正在同贺知行进行无声的斗争,而他作为给她伪造身份进入追悼会的始作俑者,应该祖宗十八代都被翻了个遍。
他今天在这里,势必会和贺知行有一场正面交锋,不过现在看来,情况还不算太糟糕,至少贺知行对他的态度并未到仇视的程度。
林闻景的情绪几乎瞬间平息,他也瞬间反应过来,他的存在不能成为她的阻碍。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以及在面对任何状况发生时的隐忍与装不知情,或者是装柔弱。
这些,可从来是他最擅长的。
林闻景捏住酒杯的手松了松,低头避开她的目光,转而走向一旁正在与人交谈的主编,在无声无息中融入了人群里,就像汇入沙漠的沙砾,是那么的不起眼。
宴会依旧继续着,贺知行似乎并未去关注角落里动荡起伏,他正在向对他表达贺喜的银行大亨致以谢意。
就在《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落向最后一个音节,激昂的乐曲终于迎来了它的结尾。
主角已经在聚光灯下就位,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即将上演。
贺知行装作不经意地看向正在与人交谈的林闻景,那一瞥里,带着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讥诮。
“介绍一下。”贺知行低沉的声音在音乐间隙中响起,不大,却足以让全场宾客安静下来,纷纷注视着他,“这位是安和日报的新锐,林闻景记者,文章很有见地,我很欣赏。”
贺知行走向林闻景,眼神里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意味,像是兴趣、又像是戏弄。江声被迫跟着他的脚步,牵扯着出现在了林闻景的面前。
《月光》的余韵似乎还在耳畔流淌,林闻景装作惊讶地转过身,看着贺知行优雅地举了举杯,他缓步迎了上去,微微躬身,向身前人表达敬意。
“贺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三人,贺知行的傲慢几乎溢出了酒杯,让在座的宾客都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林记者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尤其是那篇关于凌瑞集团资本架构的文章,文风犀利、笔力深厚,令人印象深刻。”
贺知行的语速不疾不徐,音量恰好足够让周围的宾客听个清楚。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任何身处现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句带着阴阳怪气的热讽。
毕竟柳烟烟刚刚去世,恒生制药便被凌瑞集团并购,任何对凌瑞资本层面的质疑都显得异常敏感和耐人寻味。更何况......林闻景的文章,实在是太真实、太尖锐,又毫不留情、鞭辟入里。
江声在面对林闻景时的波澜不惊,倒是在贺知行的意料之中,但他能通过她挽着他的手臂感受到,她的肢体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那是人体最自然、最不可避免的条件反射,任是演技再精湛的人都无法避免。
她终于慌了。贺知行心中泛起狂喜。
“贺总过誉了,这只是我学生气的一些拙见,实在是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
林闻景听得出来贺知行的画外之音,那获得赞赏与肯定后的惊讶与暗喜,恰到好处地浮现在一个“被业界巨头突然点名”的年轻记者脸上。
贺知行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可置否。转而望向身侧的江声,目光温柔似水,亲昵地问道:
“声声,你说呢,林记者是不是太谦虚了?”
贺知行的提问,看似在询问江声的意见,可实际上却是在试探她和林闻景此前是否相识,或是有什么牵扯。
江声自然已经“品”明白了,毕竟在发现林闻景出现在宴会的那一刻,她便把贺知行的意图和想法猜得**不离十。
贺知行故意制造她和林闻景的相遇,必定知晓自己“林媛”身份的来历。虽然她不清楚贺知行查到了哪一步,但是他至少知道她和林闻景曾是安和大学的校友。所以,与其装作不认识,倒不如坦坦荡荡地承认他们认识。
“林记者确实谦虚了,毕竟在安和大学的时候,他写的文章就曾被顶尖的报刊录用过很多次。”
“看来你们曾经认识?”
贺知行的表情明显一怔,他想过江声在面对此场景的无数种反应,却没想到她能如此平静坦然地说出和林闻景认识。
“我和林记者以前甚至还是一个社团的社员,不过后来他转专业去了新闻传播学院,我们就很久没联系了。直到上一次......贺先生,你知道是哪一次的。”
江声语焉不详地说着,脸上的笑有一些娇俏。贺知行立刻明白,江声猜出来他的意图了,也猜出来他调查过她。江声说的“上一次”,正是林闻景为她伪造“林媛”身份、进入柳烟烟追悼会的那次。
“看来安和大学真是人才辈出,有林记者这样天赋异禀的新闻从业者,也有你这样的......聪明人。”
贺知行刻意在“聪明人”二字上微微停顿,目光落在江声美丽而精致的脸庞上。他心底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掌控一切的从容。
“贺总谬赞了。安和大学教给我的东西,始终谨记。至于江声学姐……在学校时我们交集不多,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真是意外之喜。”
林闻景用话语打断贺知行对江声带着侵略性的目光,他转向江声,微微颔首,带着纯粹的、后辈对前辈的尊敬,不着痕迹地将那份“旧识”关系定位在普通的校友层面。
“的确是意外之喜。不过,安和日报的实习门槛似乎不低。林记者能带实习生参加我亡妻的追悼会进行历练,看来在报社很受重视。那位叫‘林媛’的实习生,表现倒是令人印象深刻。不知她今天有没有来?”
贺知行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他当然知道是林闻景利用安和日报实习记者的名额,将江声伪装成“林媛”带进了追悼会,也知道他们曾经是校友,不仅是安和大学,还有锦州二中。
那份关于“林媛”身份背景的调查报告,干净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但这反而成了最大的破绽。一个凭空出现、又与柳家看似毫无瓜葛的人,偏偏在柳烟烟的追悼会上,问出那样尖锐的问题,这本身就不合理。
于是,贺知行也装作听不出江声的暗示,直白地点出“林媛”和安和日报,想看看她和林闻景接下来的反应。
“原本的实习生生病了,没办法参加那天的报道,正好江声学姐有需要,我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林闻景看着江声和贺知行亲密的动作,语气顿了顿,“看来我这个决定做得很对,以后还多多仰仗贺先生和江小姐了。”
林闻景的回答很得体,表现也很耐人寻味。不过这番话语,几乎是在向贺知行传达,江声为了接近贺知行借着林闻景的关系参加追悼会最终目的达成的信息。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得好好感谢林记者,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能认识声声呢?不知道林记者有不有兴趣来凌瑞集团做特邀主编,保证薪资丰厚,待遇从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