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青州一中,仿佛是被夏末的暑气和初秋的爽朗共同浸泡过的琥珀。香樟树依旧蓊郁,只是叶缘染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焦黄,阳光穿过层叠的枝叶,在红砖墙上投下摇曳的光斑,碎成一片片晃动的金箔。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暖后的气味,混合着老旧砖石特有的尘土芬芳,以及远处篮球场隐约传来的塑胶颗粒的温热气息。
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划破午后的宁静,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一阵无形的涟漪。原本略显空旷的校园瞬间加快了流动的速度,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操场、小卖部、树荫下向各自的教室涌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如同失控的火车头,带着一阵风从楼梯口冲了上来。少年穿着一身火红的篮球服,号码是醒目的“7”,汗水将他额前深栗色的发丝浸透,一绺绺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怀里抱着一个略显磨损的篮球,球面上还沾着操场的红色颗粒,散发着运动后蓬勃的热气。
“报告!”
高二(三)班的门被猛地推开,少年扶着门框,胸膛剧烈起伏,喘气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叫连云,一个名字听起来有些疏离冷清,本人却像个小太阳般充满活力的少年。
全班的目光,带着各种好奇、打量、善意的笑意,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迟到的篮球少年身上。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清晰。
在这片聚焦的视线中,连云的目光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直直地投向靠窗的最后一个空位。空位旁边,坐着一个穿着雪白校服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校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自带一种隔绝喧嚣的气场。即使是在这样突如其来的骚动中,那个背影也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依旧专注于眼前的书本,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种专注,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连云是吧?”讲台上,戴着黑框眼镜的班主任李老师推了推眼镜,手指敲了敲讲台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下次注意时间,快回座位。你旁边是年级第一夏烬,多向人家学习学习。”
“夏烬……”连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没来由地觉得这名字透着一股烧灼过的冷感。他抱着书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还滴着汗水的后脑勺,快步走向那个唯一的空位。
也许是脚步太急,也许是心绪不宁,连云几乎是“跌”进座位的。动作幅度稍大,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旁边课桌的边缘。
正在伏案书写的夏烬笔尖一顿。他正在演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公式工整,步骤清晰。连云这一撞,让那支价格不菲的钢笔在卷子上落下了一个极小却刺眼的墨点,像洁白画布上突然滴落的污迹。
夏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没有立刻抬头看这位新同桌,而是放下钢笔,从笔袋里取出一卷透明的修正胶带。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截,动作精准地将墨点覆盖、按压,然后轻轻撕掉。污渍被完美去除,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痕迹。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严谨。
这无声的“抗议”让连云瞬间有些窘迫。他下意识地把怀里那个还带着尘土和汗水的篮球往身后藏了藏,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看着夏烬那双修长、干净、指节分明的手,再看看自己因为打球而沾上灰渍的手掌,一种莫名的自惭形秽涌上心头。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尴尬的沉默。连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在书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包印着草莓图案、散发着甜香的湿巾。他抽出一张,递到夏烬面前,语气带着试探性的讨好:
“那个……擦擦手?”
夏屿的钢笔尖在纸面上悬停了足足三秒,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抬起眼,第一次正式地看向连云。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仁是浅褐色的,像浸在冰水里的琥珀,清澈却没什么温度。他接过那张带着浓郁草莓香气的湿巾,并没有使用,只是轻轻放在了桌角远离书本的一侧。
“不用。”声音清冽,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像山涧敲击冰面的脆响。
连云讪讪地收回手,把湿巾团在手心,感觉那甜腻的香气此刻有点刺鼻。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老师讲解着古诗词。连云的心思却完全不在“大江东去”的豪迈上。他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自己的新同桌。夏烬坐姿极其端正,背脊挺直,专注地看着黑板,偶尔低头记录笔记。他的侧脸线条利落清晰,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没什么血色,皮肤是那种缺乏日晒的冷白色。他整个人像一件精心打磨过的玉器,完美,却没有多少活人该有的热气。
连云注意到他的笔袋是深蓝色的,布料硬挺,所有文具都整齐地排列着,橡皮是方方正正的,尺子透明无划痕,连几支常用的笔都按照长短顺序摆放。这极致的整洁,让连云想起自己那个塞满了杂七杂八、拉链都经常卡住的笔袋,不由得又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四十五分钟的拘束被打破,同学们说笑着离开座位。连云也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才的尴尬被课间的兴奋冲淡,他天性中的活泼又开始冒头。
“嘿,哥们儿,看你闷闷的,给你表演个绝活!”连云兴冲冲地拿起桌上的篮球,试图用指尖顶起旋转。这是他苦练已久的“绝技”,本想在新同桌面前炫耀一下,缓解一下气氛。
橙色的篮球在他指尖笨拙地晃动了几下,似乎找到了平衡,开始旋转。连云脸上刚露出得意的笑容,然而,乐极生悲。篮球突然脱离了控制,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斜飞出去——
“砰!”
一声闷响。
篮球精准无比地撞翻了夏烬放在课桌角落的笔袋。深蓝色的笔袋滚落在地,拉链崩开,里面的文具哗啦啦撒了一地。钢笔、铅笔、尺子、圆规、橡皮……还有几根彩色的东西,特别显眼地滚到了连云沾着灰尘的球鞋边。
那是三根粉笔。淡蓝色、樱粉色、鹅黄色,像一小截跌碎的彩虹,突兀地躺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连云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捡。他先把篮球抱回来,然后赶紧去收拾散落的文具。当他捡起那三根粉笔时,却愣了一下。他发现每根粉笔的顶端都被削成了精巧整齐的斜面,断面光滑,像是用专门的小刀仔细处理过,绝不是随便掰断的样子。
“你这是……?”连云捏着那几根颜色鲜亮的粉笔,抬头疑惑地看向已经站起身的夏烬。
夏烬的脸色比刚才更冷了几分。他俯身,动作迅速却并不慌乱地将其他文具一一拾起,放回笔袋。然后,他从连云手中抽回那三根粉笔,指尖冰凉,触碰间带着明显的疏离。他的声音像冰层裂开细缝:
“做几何辅助线。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辅助线,方便区分。”他顿了顿,视线扫过连云手里的篮球,补充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比责备更让人难受,“下次请在教室外运动。”
连云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所有热情都被浇灭。他讷讷地站在原地,看着夏烬重新坐回座位,将笔袋放好,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那三根彩色粉笔被他小心地放回笔袋一个特定的隔层里。
整个上午,连云都没再主动和夏烬说话。他觉得自己和这个整洁、冰冷、优秀的同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墙壁。对方就像一座精密运行的仪器,而自己则是个毛手毛脚、随时可能搞出乱子的干扰项。
午后的阳光变得慵懒,透过窗户洒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块。下午第一节是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复杂的函数图像。连云对着练习册上的题目抓耳挠腮,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在他眼里如同天书。他咬着笔杆,眉头拧成了疙瘩,感觉自己像个在迷宫里打转的傻瓜。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桌子缝隙那边滚了过来,轻轻撞到了他的手臂。
是一小截蓝色的粉笔头。正是早上那根淡蓝色的粉笔剩下的一小段。
连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夏烬。夏烬依旧坐得笔直,目光专注地盯着黑板,右手随意地悬在课桌边缘,修长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极轻极轻地敲击着空气,那节蓝色的粉笔头就夹在他的食指和拇指之间。
一下,两下。
像某种神秘的暗示,又像是不经意的动作。
连云的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福至心灵般闯入他的脑海。他犹豫了一下,捡起那截粉笔头,在自己空白的草稿纸上画了一道抛物线。蓝色的痕迹在纸上清晰显现。
然后,他尝试着将这条抛物线代入题目中的函数关系。奇迹般地,原本一团乱麻的思路仿佛被这道蓝色的弧线劈开了一道光。他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演算,虽然磕磕绊绊,但竟然真的一步步解出了答案!
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淹没了连云。他几乎要欢呼出声,下意识地就用粉笔的尾端,轻轻戳了戳旁边夏烬的手肘。少年人的皮肤温热,触感清晰。
“谢啦!”连云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感激,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夏烬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夏烬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他的耳根,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层极淡极淡的绯色,与他冷白的肤色形成对比。
他没有看连云,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但这细微的反应,却像一颗投入连云心湖的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涟漪。原来这座“冰山”,也并非全然没有反应。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连云动作磨蹭,等他收拾好东西,夏烬已经背着书包离开了。连云有些失落地站起身,却无意中瞥见自己的桌肚里,似乎多了点什么。
他伸手一摸,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锋利瘦硬的字迹,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带着一种冷静自持的力量感:
“粉笔不用还。”
简单的五个字,没有任何表情符号,也没有标点。但连云却拿着这张纸条,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咧开嘴,傻笑了很久。窗外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篮球抱在怀里,似乎也不再那么沉重了。
他知道,他和这位名叫夏烬的同桌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写下第一个标点。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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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夏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