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时候宋景行忽然一阵心慌,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宋景行打了个寒颤,他的老寒腿要犯了。
从淇州到鄢都要四个时辰,派去鄢都打探的人还没回来,宋景行只知道前面打起来了,但阿拉善还没有总攻,宋景行摸不准要什么时候去救盛泊兴。
他只是了解盛泊兴,以盛大将军的德行,身后若守着城门他能战至死,这三千人若到早了,盛泊兴只会盲目且自以为是的把他们纳入麾下接着替鄢都卖那条不值钱的命。
宋景行要的是以最小的伤亡救下盛泊兴,不是给盛泊兴的功德簿上添一笔神兵天降。
淇州临海,湿气重,宋景行在海边的夜雾里张望了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望什么,久站让他的膝盖很疼,老寒腿又让他的膝盖很凉,宋景行抬头,星野四分,夜空澄亮。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宋景行猛地起身,这是暴雪是预兆,鄢都要下雪了!
……
盛泊兴没死,他以后自己回忆起这段经历都会觉得是奇迹,但他确实没死,不仅没死,他一身的伤在听见敌袭时仍能披甲拿枪,翻身上马。
麻沸散的药效还没过,盛泊兴觉得浑身无力 ——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失血过多。
许将刚刚帮盛泊兴把后腰上的伤口缝上,紧急处理的比较粗糙,伤口还在渗血,盛泊兴觉得后腰热热的。
鄢都也在下雪,只是比淇州的雪来的晚一些,而且更大,更深,夜风哭号把雪卷成浓厚的白雾,三米之外不见人影,鄢都地下有天然热泉流经,最早落下的底层的雪被熔化后凝成冰,人马皆难行。
天有异象,地势不利。
盛泊兴迈出营帐时才下了一刻钟的雪已经堆到了脚踝,做了防滑处理的鞋踩在地上也完全没有抓地感,这种时候的敌袭让人很难不生出一种束手无策的摆烂心态。
前哨十里一报,一报一回,阿拉善这次不是小大小闹,他带上了他的大军,是一场趁人之危的总攻。
“将军。” 许将牵马来摸着天黑加大雾找人都找了半天,“怎么打。”
“这破天气,你说阿拉善是怎么辨明方向的?” 盛泊兴已经凑不上两千军了,他手上四肢完好还能上战场的顶天一千人 ……根本拦不住……
一直被念叨着的死期似乎就这么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到了,许将注视着盛泊兴,他很清楚盛泊兴不是武神下凡,但这时他也不可自抑的祈求起神迹来。
不是为了救国,只希望谁能救救盛泊兴。
……
阿拉善当然可以辨明方向,草原苦寒,这样的恶劣天气在草原并不是稀罕事。
数百年来胡部被大禹驱逐,边境多变的环境锻造了他们应对各种天气的能力,
饱暖思淫欲,但狼并不惧怕暴雪。
百年驱逐和草原上血与火的旧账胡部的铁骑要在今天清算。
……
“你带二十人拿着我的虎符去找花云月,就说我说的,现在往滁州跑还来得及。” 盛泊兴环着臂,以他手臂上受的伤来看这个动作相当吃力且不讨好,而他坚持保持的原因可能就是死前想耍帅。
“你呢?” 大雪刮脸,许将戴上了他难得一见的纯黑暗卫面具,也一起带上了某种呼之欲出的逼格。
“我尽量拖时间,鄢都这边应该还是我比较熟 …… 他妈我就不信了我什么优势也没有。” 前哨来报说阿拉善距驻地只有三十里了,但大雪让人完全看不见军队的影子,盛泊兴把虎符递到许将手里,“快走。”
“不用二十人,你留着吧,我自己去就够了。”许将握着虎符,只往后退了几步就隐没在巨大的雪雾里,他走的很决绝,一点儿也不符合死别的气氛。
盛泊兴回头四顾,白茫茫一片,天很黑,但地上的雪很亮,他一瞬间有种天地颠倒周身空无一人的错觉。
“传令下去。 ” 没有许将在盛泊兴找人都要自己来,他费力的找到石在川,“把还能动的人分成二百人一组的队伍,打迂回,尽量把阿拉善带的离鄢都远点,拖延时间,减少伤亡 …… 不用我教吧。”
现阶段盛泊兴想不到打赢阿拉善的方法,他没有合适的进攻命令能做的就只有效果不大的拖时间。
此时战或不战的意义已经不大了,但盛泊兴还是没把想跑就跑这样大失军心的丧气话说出去……这世上没有谁是注定要牺牲的,除了戍国士兵。
“那大将军你呢?” 将令在手石在川却忽然很愚蠢的问出这样的问题。
盛泊兴的嘴唇其实不算太薄,但各种因素叠加让他现在一张脸冷白冷白的嘴唇也被凸显的格外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但膀大腰圆的姿态。
作为极少数能看清战局的人石在川看着这位一军主将隐隐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预感。
盛泊兴没回答,他托孤般的策马后退很快就从石在川眼前消失了,神秘,但很不负责任!相当不负责任!
说实话,盛泊兴要死了,他感觉的到。
当狼这样的动物要捕杀非常巨大的猎物时因为体型差他们通常不能直接封喉,这时狼群就会选择在狼王的指挥下缓慢的一口一口的撕裂猎物的身体。
盛泊兴就正在被撕裂。
就算阿拉善现在不出兵,就凭身上还在渗血的伤盛泊兴也活不了多久 …… 天那么冷,但他的伤口居然还没被冻上,盛泊兴伸手摸了一把,他全身都冰冰凉凉的。
人之将死大限将至,但盛泊兴发誓他脑子里居然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家国情怀也没有儿女私情,出征的战鼓赫然被敲响,身处迷雾突然有种四面楚歌的气势。
石在川安排的居然还不错。
盛泊兴是早就存过死志的人。
……
盛泊兴确实如他所说对鄢都城外很了解,这样的能见度下他依然准确的找到了鄢都城外的官道,他沿着官道走,也是迎着阿拉善走。
胡部近在咫尺了,看不见,但盛泊兴勒马猛地回身时仍旧枪出如龙枪头瞬间穿透了扑面而来的狼头。
即使地上结了一层冰骕骦仍像箭一样的飞奔出去,白茫茫的视野里盛泊兴眼前滑过了好几个狰狞的胡部的脸 —— 银甲的将军正如鬼魅一样横穿三军,孤胆英雄。
实际上,盛泊兴遇不见阿拉善,从上帝视角来看阿拉善在方阵的最中间,盛泊兴哪怕有九条命也杀不到阵前取主将首级,何况他要一命呜呼的现在。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盛泊兴没有白头。
跑不了多久,盛泊兴的人头在胡部的人和狼眼中都价值千金,他就这么送命一样的冲进敌营,全身上下就写了闪闪发光的 “军功”二字。
挂彩,挂彩,彩上彩,彩中彩。
冷啊,花枪被击落脱手时盛泊兴这样想着。
大概是因为真的很累吧,盛泊兴的退场很安静,缺少激烈的厮杀和光辉的注目,他就是消失在了鄢都近百年来最大的那场大雪里。
……狼嘴腥的很,在头狼几乎要咬上盛泊兴脖子的瞬间许将出手,绳镖收回时带起一阵臭味儿,虎符还揣在怀里,他根本没去找花云月 —— 笑死,他是暗卫欸,当然要以主子的命为重。
……
有人说那场雪就是送武神上天归位的。
……虽然“有人”的说法并不准确,但在“有人”眼里那位几乎缆了大禹一半狂澜的盛大将军是就此下线了的 —— 在有的死于鄢都灭国的一天的人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