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巡捕房,同别处是不同的。麦兰、小东门、霞飞路的地界,法国人除却吃饭跳舞,隔三差五也要坐镇大局。帽子很黑,银挑子也亮亮地挂着,更显出洋大人的身份。一个两个里头的中国巡捕,自觉颜面有光,和洋人吸得是同一屋子气——洋气,所以鼻子翘得比天高,屁股撅得比海深。
可福煦路事情不一样。周边帮派太多,洋人巡长也不常来,一回两回熟悉了,晓得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渐渐就在麦兰和小东门,霞飞路上生了根。长手一挥,法捕房刑事科下头多了政治组,政治组里再添一队流氓阿飞,没有编制,专替捕房四处乱抓。
抓对了,大家出去吃酒,切二两烧肉拌菜;抓错了,也可以随时滚蛋,过些日子再回来。
政治组长程尔理前两年便从十六铺里认识了大佬黄金荣十分亲近的手边人马荣生,黄鱼交情、酒水为媒,年初先把大女儿嫁给他家做二少奶奶,以示友好。至于为什么是二少奶奶,当然是因为还有大少奶奶,就算没有大少奶奶,也不好一去就冲人家大儿子下手,吃相太难看。
如此一来,程尔理和马荣生成了亲家,自然搭上了黄金荣。两相勾缠之下,政治组下一队人也添了青帮势力,吃起法国皇粮,日本人也不怕了,可说皆大欢喜。
杨振泽进福煦路巡捕房时,刚过饭点。一排巡捕和非巡捕半困不困,眼皮打架。盖帽压牢,寸金条和芝麻渣子落了一地。当然也有醒着的,先张嘴喝了一句:“侬做撒体?”又仔细瞧了瞧,衣服挺富贵,自己先怂了半拉。
“侬有啥事体?”
杨振泽不慌不忙,张口先问:“程阿叔在伐……哦,就是程组长。”
那是认识的,巡捕松了口气,还好前头没算得罪人,匆匆去找程尔理。
程尔理很客气地出来了,其实说来有些好笑,他在巡捕房却穿长衫的,两个藏青色袖子管放下来,随随便便一走像算账先生。
他清清楚楚杨家的事,程太太是认识秦三小姐的,也知道杨家现在有两个儿子。于是大大方方地笑着迎出来,开口道:“啊呀啊呀,杨少爷很久不见,很久不见。”手举起来一拱,“我正要向令尊令堂去个电话,表表歉意。今天,我手下两个小兄弟,哈哈,误会了,是误会了,请了另一位少爷……过来,现在已经没事了。”
杨振泽也不动声色,很有礼貌:“我也正是为此事来的。家兄前几日去码头替我查货,不想突然闹哄哄打起来了,自己还受了伤。我中午有约,方才知道巡捕房带家兄来做些调查……如今,可好了么?”
程尔理听他这话有些回护意思,立刻顺杆子爬,道:“自然,自然。我晓得杨公子受委屈了,让他们好生照顾着,坐也坐在会客室里呢!”他很快地走到里面去,声门老老高:“阿四!大毛!快点把杨公子请出来!”又笑着对杨振泽说:“杨少爷见笑了,这段时间人手不多。”
于是里头铁门“哐啷”一声。杨振泽动作很缓,眼神是真的急切,就往那里看。
杨璧成穿着骑马装的米色上衣,脖颈里扣得严严实实。外头一件黑色短羊绒外套,是他的衣衫,想来早上走得急,来不及翻包裹里暗红色的一件。下头是受伤那天的蓝色西服裤。白洋袜露出细细一小节肉色脚脖子,踩进皮鞋里。
面色还好,眼睛盯过来还眨巴两下。头发昨天窝在怀里睡的,翘出一小截。就是嘴有些干,也不是很精神,蔫蔫的。
杨振泽松了口气,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脸上有些笑模样:“程阿叔,我大哥还要走点手续伐?”
自然是没有。原本捉杨璧成来就不是程尔理的意思。如今正主的事情问完了,他正愁怎么送杨璧成回去,当然,如果秦三小姐这时来做码头的事就简单了。程尔理卖她一个面子,杨璧成弄不好要无声无息、改名换姓死在巡捕房里。好在杨振泽来的早,秦三小姐也在新搬来的一家山东太太那里搓麻将,并没有什么动作。
两个手下人能跟在程尔理下头做事,原本就很有眼风,如今听出话里意思,就差把杨璧成这尊大佛抬着扛出来。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请他和杨振泽出门。
杨振泽扶着他上了车,背着后头几个人,先咬了杨璧成耳朵一口。杨璧成脸烧起来,往內座缩了缩。杨振泽冲他挑了挑眉,又回头对程尔理笑笑,说:“程阿叔稍稍等一下。”从后座拿了一包烟,“这是李先生从河南带来的,味道和上海烟不一样,阿叔随便尝尝。”
程尔理目光一紧,接过来心里已经有数,更客气几分:“哈哈,杨少爷现在路子很宽,要发财呀。以后,有什么路子,多带带阿叔。”
“哪里的话。阿叔是官,我们是商,要相互关照的。”杨振泽与他寒暄几句,坐到后座,喊手下开车回露西园路。
程尔理身旁的两个,见车子远了,问:“组长,这姓杨的什么来路,没听过啊!只知道杨家一个少爷,啥时候来的第二个?”程尔理捏了捏香烟壳子里整整齐齐四根金条,轻声笑骂道:“管伊什么来路,大爷二爷都是爷,晓得伐?你们赶紧,滚蛋,滚蛋。”说完又匆匆回去打电话。
一面打,一面想,李啸辰真是个人物。妈妈的,人在河南,手呼啦一下捣进上海来了。光捣进来不说,偏偏找了杨家,杨家还真接了他的生意做,如今不能一掀掀掉杨德生罢。到那时,杨德生不跳,秦慎达也要先跳,那就是青帮窝里乱,自家人打自家人,没意思的。
“喂。荣生哥,事体清清楚楚了,和一开始想的一样。妈妈的,这李啸辰倒是捣了一个回马枪。我看那杨家的小赤佬还好,是大家发财的样子……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