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园路是法租界里洋人的聚居区。
一片圈好的别墅,造成欧式模样,褐色尖顶下是雪白石柱。喷泉安好了,再散养些鸽子。规划是交流部的人,原本执意想在上海弄出法兰西情调,让洋人宾至如归。
可惜中国的鸽子不争气,老早被码头做工的人吓坏了,怎么哄也不亲近。于是匆匆忙忙买了几只绿孔雀与白孔雀,丢在绿地里。却不想秋日初起了一阵寒风,三三两两全冻死过去。一时不晓得还能补些什么,便空置在那里,渐渐成了洋人傍晚遛黑皮小猎犬的地方。洋狗是无所谓,可食槽里的玉米和谷子,是真的便宜中国麻雀了。
从古至今,中华能人之心到底是连通的,一言以蔽之,尽己之物力,结洋人欢心。
周边没有大商铺,也没有越晚越热闹的宵夜摊子,更没有卖报纸、鲜花、洋火的——太吵,吵着洋人休息,巡捕房一早就把这些小本生意人赶将出去,以免触到了霉头。大多洋人不与中国人一般见识的,但也有喜欢找茬的败类。但他们觉得,这定是入乡随俗了,与“洋”字本身无关。橘生淮北嘛,洋人总是文明的。
文明的洋人们,每到夜里八点,家家户户就要熄灯。他们是习惯早睡的,不早睡的不住在露西园路,要么出去过夜,总之没有过了十点还亮着灯的人家。
但这夜忽然有了例外,九点多一些,月华正好的时候,柔暗的路灯映出一辆驶来的车。好在洋人们没有窥探的爱好,不然杨振泽这辆车不免吓人——车窗碎了两扇,前头也瘪进去。白痕零零散散散落在门边,几道刮破了铁皮的,或许是之前匆然划去的流弹。
杨振泽扶着他胆大包天的大哥进了小洋房。
杨璧成在杨振泽眼中,一直与父亲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温和怯懦,没有杨德生收放自如的从商手腕,更没有冲着对家的心狠手辣,所以杨振泽总将他当作软柿子一般拿捏。他是怎样也不会想到,柿子里头有这样硬的核。
杨震泽眼见着他的大哥在受伤之后,先寻码头的货柜躲起来。待自己将他拽进车里,又无比娴熟地扯碎衬衫,取下领带,止血包扎,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手段之果断、动作之惯练,无不令杨振泽大为吃惊,不知道杨璧成竟还有这样凌厉果断的一面。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大哥领口已然被血浸了个遍。
“不能去医院,我看到巡捕往那边去了。”杨璧成轻轻地拉住他的袖管。声音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但不犹豫。
“你在流血。”杨振泽一脚油门,径自往医院开。
“没事……振泽,振泽……很快就止住了。是擦伤,但如果去医院,他们会知道是枪伤的。”杨璧成哀求地望着杨振泽:“求你了,振泽,不能让他们知道。万一他们告诉巡捕,巡捕又去了家里……你,你信我,只要给我弄到注射器和药,我会告诉你的……”
“你也知道可能会这样!你知道会这样还去帮李祺卿做事?他给你什么好处?”杨振泽一方面被他的哀求弄的没有法子,另一方面也确实知道,不能让父亲发现大哥在码头被人枪击,此事他们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出现在那里,而他的大哥又在码头做什么……正因知道这是母亲做的,杨振泽才不敢冒然回到公馆里去——虽然回去与否都已在秦三小姐心里坐实了杨璧成买卖私货。
杨振泽私心的担忧,是父亲眼皮底下,母亲要杀他另一个儿子。
“你和我说实话,李祺卿到底让你做什么。你最好信守诺言,我认识人,可以给你弄药。但如果不讲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去。”
“好。”
杨璧成替自己清创包扎注射完,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他蜷在座椅里睡了,没有问杨振泽要去哪里。他们心里都知道,背着整个杨家,还有一处小小的藏身之所,在露西园路。
九点半,杨璧成被他唤醒,半抱半扶着上了楼。血已经凝了,残破的衬衫上染着发黑的红。杨振泽一路把他抱上了床,杨璧成挣扎着说:“我身上很脏。”
“不要紧,反正床原本就是躺人的。”杨振泽小心替他解了西服外套,躲开肩上的伤口。杨璧成苍白的肌肤上染着喷溅一般斑驳的痕迹,他猜这是血水干涸后的印子。
衬衫因为破了,所以理所当然拿剪子绞开。杨振泽更是顺理成章地替他的大哥打水擦身。他的手握住热巾子,一点点顺着杨璧成另一侧脖颈往下擦。不算难受的烫,熨开杨璧成的感官,留下温热后回凉的舒爽。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有些大灾大难之后到了新栖息地的安心,一经松懈,就开始犯困。
“我没有帮李祺卿做事,只是替他中转。”杨璧成在他的引导下,成了一个侧卧的姿势,就倚枕在杨振泽腿上。他慢吞吞地说话,面上是往日那种不好意思的表情,羞怯又软糯:“……你知道救国会吗?”他看了一眼杨振泽,不知道是在辩解,还是安慰自己:“他们前些日子倒是很大胆……已经举了民兵反抗了。”
“……”杨振泽神情微变,已然蹙起了眉。他千想万想,心里先说的却是“哪里有你大胆”,他是想不到他的大哥会这样的。上周街头有闹□□的时候,也没有听说他怎么样激动。而“救国会”“抗争联合会”一类,闹哄哄地一片青年人,在杨振泽脑中更是毫无意义的挣扎,莽夫而已。他不禁压低嗓门问道:“所以如何呢?”
“也许多一点药,就能保住性命,能活。”杨璧成的眼睛在玉兰花模样的壁灯下熠熠生辉。“那里是很缺药的。”他又叹了口气,“从前我读书时,有一位同学就参加了救国会。匹夫有责,他说。”
杨振泽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李祺卿想卖西药给救国会这等团体,不好过上海的水路,用杨璧成的面粉私货做幌子。
他压着心头怒火才没有斥责杨璧成,愚蠢!脑筋搭错了!李祺卿给他面粉私货的钱,自己却连着其他的线,他还不知道李祺卿给杨璧成多少好处,或许是市价,或许根本没有几文钱。但杨璧成显然已经受了李祺卿的蛊惑,傻到去同情了这些某某系。更可怕的是,他因为这一点点宽厚仁慈,所谓“匹夫有责”的家国心思,也不要命一般和他们掺合!
这回秦三小姐知道了他在贩私货,就能闷不作声寻人抓着机会要他的命。这还是杨振泽敢拍胸脯说自己母亲不知道药品的事,不然秦三小姐就不仅仅是暗杀,而是必须将大逆不道的他从杨家的大宅里摘出去了。
杨振泽与他气也不是、急也不得,无奈道:“你……你有这点闲心,做什么不好?”
杨璧成轻轻叹息着道:“来钱快。”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杨振泽的膝盖,缓缓地摩挲,隐约中有了一种勾引的意味。“这样来钱快,粮食贵、药更贵。”他仰起头问杨振泽:“今天这么乱……你说那药会怎样?李祺卿会怎样?”
杨振泽的怒火在发与不发之间兜转了几回,终于被这句话点燃了。他看着杨璧成失去血色的唇,苍白的肌肤,虽然惊艳于杨璧成眼中的光彩,可更希望他不会丢了性命。于是在杨璧成多问之前,他俯下身,咬着他柔软的耳垂,一字一句含糊地问。
“册那侬当侬阿哥的名字叫李啸辰?侬以为撒宁都弗敢动侬一根手指头?侬当着今早自己弗会死,是伐?”
“阿哥,侬要吓死我。”
“那枪把侬打死来街上,我魂灵头啊要被侬吓了飞册去。那个辰光我真格后悔,脑袋里厢险家伙一片空白,后来我晓得自己错了。”
“我对侬好伐好,侬心里厢清楚。侬晓得我脾气好,晓得我弗会强迫侬,所以侬开开心心装额阿哥的腔调!倒是我碰到老巨了!”
“侬敢碰秦娇妮,一开始就无所谓,因为晓得对侬留了情面额,晓得我不会像姆妈那样弄撒特侬!”
“杨璧成,侬来就是错的。弗要想再逃册去了,这里没什么大哥了。”
杨振泽在他耳后很轻地吻了一吻。
“以后我们也不算什么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