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降女 第22章 不渡天下渡一人

这一日在无尽海，湿咸的海风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吹打在每个人的面庞。

在场众人无不皱起了眉头，他们个个神情肃重，眼中愤恨，提着手中利剑，直指那已经堕邪的魔女青鸢。

她痴痴地笑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如今的形式与她有多么不利。

即墨在抽离她体内的混沌珠后便抛弃了她，整个邪道都躲进了无尽海内，独她一人，面对千万修士的围攻。

她早已杀红了眼睛，惨白的面庞衬着猩红的血迹。

从前的她明媚喜人，一双桃花眼似春水潋滟，眼尾朱砂痣惹眼。就算顽劣地捉弄了谁，灵黠一笑，便能消去那人的大半怒火。

如今的她，眉眼已被戾气席卷，漫不经心地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凛冽，神情犀利，仿佛受了极大的磋磨。

她眸光中唯一展露的那点笑意，是穿透人群看向谢珏的。

她看到他重新活了过来，看到他站在自己眼前，看到他一如从前淡漠的样子，

觉得没什么遗憾了。

这么想着，她也不躲了，闭上眼站在这里，任由他们提剑靠近。

她累了，已经很累很累了。

她被逼着杀了很多不想杀的人，做了很多不想做的事情，连她自己都十分厌弃这副被邪气浸入的眉目。

死就死吧，她根本不在乎。

如今她唯一的私心，就是不想死的那么难看。她希望那个小结巴最后记住的，会是从前明媚的自己。

于是，她在心底许愿，求上天给她一刻的回光返照。

就让从前的青鸢，同他做最后的告别。

刀剑裹挟着海风袭面，她释然地笑了，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利刃割断了青丝，却在刺入胸膛的前一秒被人挡了回去。

耳边传来一阵兵戈的击打声，和一群人乌泱泱的声讨。等了很久，她依旧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没有人伤到她。

于是她睁眼，看到了手中持剑的谢珏，与她周围环绕着的弟子们一一开打。

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长久压抑的情绪忽地爆发了。她的眼眶通红，很快便盈满了泪水。

眼泪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地，眼前人的背影也逐渐被泪水模糊了。

她声音哽咽，艰难发声道：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

所有人都知道，清玄君会一雪前耻，诛杀邪女青鸢。

他声音冷俊，不含一丝情感：

“一死了之，便宜你了。”

不论他说什么，他的行为终究不妥。

“谢珏！你别忘了，当初是谁一刀杀了你！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难道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吗？！”

“你可别告诉我们，你到现在还想着当什么可笑的魔族驸马！！”

所有人的刀剑，一时都调转指向了他。

谁敢包庇一个邪物，谁便是与天下为敌！！

谢珏遭到了众人的口诛笔伐，曾经的清玄君威名有多盛，如今的他就有多么让人愤怒，不可原谅！

“你是堂堂正道弟子，她是合该天诛地灭的邪物，正邪不两立，你真该搞搞清楚谁才是你的敌人！！”

“清玄君，你是失心疯了吗？你怎么能袒护这个邪女？！”

“你知不知道她杀了多少人，她手上又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你是守界人，怎么可以叛出玄门？！”

“谢珏！你要为了她一个人，背叛整个联盟吗？你若执意如此，我们便也不会放过你！！”

聊苍身形微晃，捂着心脏指着他大骂：“谢珏，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今日若敢反叛，老夫从今往后没有你这个弟子！”

“……”

“……”

周围的批判声如潮水般席来，谢珏冷眼看着他们，从未如此肯定过自己的抉择。

这世上有人倾慕于他，有人尊敬于他，有人夸耀于他，不过都是因为他的实力强悍，可堪为盾。

可从未有人看清过真正的他。

他到底是什么性格？

恣意、轻狂、冷血…全都不被允许，全都受人谴责，遭人磨灭。

他是谁，他如何都无关紧要，世人只要他是清玄君，是玄门最坚强的壁垒，是正道最可靠的依托便好！

可他受够了，

道不道的又有什么重要？！

不是我的道，任谁强塞给我都不要！！

谢珏向后退了一步，精准无误地攥住了青鸢的手腕，随即再次撑开她的指缝，与之十指紧扣。

青鸢漂亮的眼中怔然蒙上了一层水雾，盯着他握住自己的手，红唇轻颤，眼泪不可自抑地砸落在地。

“我是个死性不改的骗子，从前骗你，今后也许还会再骗你。因为我得罪天下人，不值得…”

她笑了，又道：“清玄君不如行行好，让我一死了之得个解脱。我欠你诸多，累你声名，思来想去，就用我的死还你清白吧——”

话毕，她立即伸手去握他的剑刃。

谢珏一声不吭地抬剑躲过，随即又落下，银剑横面不轻不重的击在她手背，留得半点红痕，似是惩戒。

落在众人眼里，带着几分**的意味。

谢珏一把将她拽至身前，素日神情淡漠如雪，如今眉头轻蹙，冷眼看着她，眼底蕴着几分压抑隐忍。

“痴心妄想。”他沉声吐字，情绪不明。

谢珏破开了他们设下的天乾地坤阵法，崇明一剑震万物，引得滂湃的海水倒灌，阻挡了大部分人的刀剑。

在一片混乱中，为她杀出了一条生路。

离开的前一秒，他对众人高声喝道：

“我谢珏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她不会再滥杀无辜！若诸位愿意给她一个机会，便别再追来。若不愿，我的剑也绝不退缩！！”

他带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世人说什么正邪两派，我只知你是我的妻子。

追上来的人不少，偏偏谁也不抵谢珏的功法。他的天赋异禀再加上极玉清源，实力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命星泯灭重燃，师徒咒散，如今的聊苍已然奈何不了他。

谢珏终究未下死手，只是封了他们的灵脉，让他们无法再追。

几个道人看着他的背影，惋惜的叹道：“谢珏可是聊苍最得意的弟子，如今竟然和邪魔纠缠不清，到了这种地步！”

旁边人想起什么，猛地推了他一把，“你还好意思说？不是你跟六巡司提议的搞什么游学？才让他二人暗通款曲，酿成了这等祸事！！”

那人哑火了，也只好挥袖离去。

*

青鸢被他拉着手逃跑，整个人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的没个重心。

她看着面前人瘦削的面庞，知道他昏迷的六十多天，在鬼门关里一定吃了不少苦。

她突然心好痛，一抽一抽地呼吸困难，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疼，好像看到谢广白就会很难受，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滑落。

他说，一死了之，太便宜她了。

所以你宁愿反叛天下，也不要让我得便宜地死去，又是想对我做什么呢？

“谢广白，你很恨我吧。”

她自嘲地笑了，能得到这世上最淡漠之人的恨，也值了。

谢珏看向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了她的手，绝对不要再放开…

我是恨你的，曾经愤恨地想，再见到你这个骗子时，应该一寸一寸地咬碎你的骨头，嚼烂你的血肉，将你拆入腹中。

可我在心底幻想了千遍万遍报复你的画面，也从没想过让你死。

我是恨你的，曾经发誓要让你后悔，要听到你字字泣血的哀求，也依然无动于衷，冷血阴狠地扼住你的咽喉。

可再见你时，看你落寞不得势，我竟会替你心痛。

原来我是如此卑贱，恨来恨去，不过是想要你的爱。

恨不是爱的对立面，而是爱的病态面。

我恨你，所以我始终爱你。

谢珏伸手，将她死死按在怀里，动弹不得，喘息不得。

恨不得就这样带着她一起赴黄泉！

生不得你爱，死亦作纠缠！！

两人胸膛相贴，青鸢被他强势地扼住脖颈，昂着脑袋，承受他万般压抑，万般沉重的情绪。

他像是发了狂的野兽般啃上她的唇，泄恨地咬破那两瓣殷红，血腥味顿时蔓延。

青鸢被逼得有些窒息，滚烫的气息交换，让她再也不能忽视他汹涌的爱意。

她努力去迎合着他，纵使被压的站不稳，也会轻轻踮起脚尖，双臂轻柔地环住他。

如今的她，会允许谢珏对自己做任何事情。

只要他想，只要他愿意。

这次，他不争气地落了泪，眼泪砸在她眼尾的那颗朱砂痣上。

原来他的眼泪，是滚烫的。

在寒室里被禁闭多年的他，也依旧是世俗中人，也依旧渴求着温暖。

他不想做神，从来都不想。

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没有人问过他能不能，仿佛他天生便是来历此劫难的。

“别再骗我了…”他神情痛苦，声音嘶哑，语气近乎是恳求。

想了想，又怕她不重视自己的话，沉声威胁道：“再敢离开我一步，我就如你所愿，带着你下黄泉入地府，做一对儿风流韵鬼。生生死死，你也难逃我左右！”

青鸢闻言破涕为笑，环在他颈侧的手慢慢收紧，“这么凶做什么？”

她说：“我赔给你就是了，这辈子下辈子，都赔给你…”

谢珏抱紧了她，脑袋埋在她颈侧，生平第一次，任由自己的眼泪砸落。

也不是不恨了，只是他妥协了。

原来由爱而生的恨，纵使能卷起滔天骇浪，也只能向爱妥协。

人生哪儿有那么多的机会供他丢弃？哪儿有那么多的时间供他磋磨？

他只能抓住一个堕邪之人，剩下的每一秒，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过去十年又十年，他曾无数次质问自己：

既如此冷血无情，抬眼不见仁慈悲悯，闭眼不闻人世苦难。最恶惺惺作态，却又暗随世流，不得不装作正气凛然。

那三千大道，又该如何抉择？

无道苍生，该道何？

如今，他却恍然大悟。

原来他的道不在苍生，只在一人。

故不渡天下，只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