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茯苓 第41章 第41章 笑啖糕甜嗔语软，冥思案窍怒眉扬

“小娘子，我来接你了。”当归的骏马哒哒哒而至，他勒紧缰绳，渐渐停下来。

这是几个月以来，他的例行公事，却常被青黛责备不顾自己的身体。

郎朗笑声渐渐高昂，高挑的剑眉微微上扬。

当归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拎着「雪泡缩脾饮」和「玉屑糕」。

他轻松一跨，便跳着下马，递将过来。

“怎么又巴巴的跑到酒楼买这些？”青黛先是嗔了眼，继而顺当地接好，咬了口糕饼，再浅酌了口饮子，斯哈一声，“还真是绝配……”

做惯了糕点，青记的口味，她已熟稔，吃多了便没意思。

当归也猜度着青黛的心思，总带来汴梁最新时兴的吃喝给她。

「窈窕君子，琴瑟友之」，所以投其所好。

起初青黛还拒绝的，后渐却之不恭，终成习惯。

“小娘子的口味，只有公子拿的准。”小厮虎子也跟着下了马，一手勒住自己坐骑的缰绳，另一手牵着当归的。

车夫也长喝着，停住了马车，“哎呦，东家这两日清瘦地紧，可别忙坏了。门上小厮递来的帖子，也不必都应……前儿个还有人打听，说东家连亲王都见到了？我一概含糊不答。可这市井街坊，消息都长了翅膀，没的老少都知道了……”

“那人没问太子请没请……”青黛眼一弯，云鬓微倾，戏道。

车夫瞪大了眼睛，吓得脸色一变，“哪敢啊！禁中的事儿，给一百个胆子，他们可不敢问！”

“可不是么！小姐，我不来接你，都怕哪个宫里的，又把你宣走了！”秀帘轻晃，枳实从里面探出头来，一脸的笑盈盈，晃了晃精致的漆红提盒，“还有这个！也是哥儿给你买的，是叫「酥油泡螺」，口感酥香脆甜，近来贵胄都吃这个。”

当归笑呵呵地甩了下束发，“贵胄吃得，我小娘子更吃得！他们那草莽肚腹，怎比得小娘子那柔夷肚腹，温软如凝脂呢……”

“吟诗作赋找张老伯去吧，别来酸我！”青黛胃里有些空了，边吃边怼当归，不亦乐乎。

不一会儿便将饮子和两块糕饼吃完了，这才瞧出不对劲。

这几个人面上都藏着心事，你看我，我看你的，故弄玄虚。

“寻常回府，今儿个怎么这般阵仗？我脸上是沾了什么东西？”青黛纤指捏紧帕子，纤眉微蹙。

“……”几人只是笑着，不接茬。

心下虽生出疑窦，但并不觉有何要紧。

反将目光扫向周遭空旷的街道和巷落深处。

寻了一圈，没见方才可疑的小娘子。

想是……走了一阵子了。

“这怎么了……谁惹娘子不高兴？我替你教训他！”当归的笑声渐渐而平，英眸泛起的熠熠之光也跟着暗淡下来。

“没什么。”青黛想打听谢判试药点如何了，却又不好开口，不由地眉蹙起，竟不自知。

当归白青色苎麻凉衫盈盈垂下，天水碧色交襟粗布褙子领口竟沾了片月色花瓣。

似乎是丰瑞花，也称为太平花。

青黛盯着那花，不由地出了神，这人从何处来？

为何沾了宫中才有的花瓣？

“现在汴梁无人不知青记之名，姑娘是为乳母尚未苏醒愁烦吗？”枳实目光呆呆地问道，悄悄往嘴里塞了个什么吃的。

“乳母都躺卧这些年了，小娘子若为这个愁烦，早就白头了。”虎子笑呵呵地垂眸道。

“小娘子多气派，何愁之有！”当归道。

“哪里气派了！”青黛回过神儿，下意识地驳道。

“芒种日，百药入仓节庆！娘子有幸受邀，乃是民间唯一商贾。”当归振振而言。

枳实疑惑地望向当归，“可是哥儿，除了我们姐儿，还有薛家啊！”

“薛家？算个什么东西，能和青记比吗？谁也比不上我家小娘子。那另一家薛家……是皇商，靠的关系当上的，蝇营狗苟，不提也罢。你说说，你家小姐是不是全汴梁独一份？”

“可不是么！小姐，可别愁了！全天佑都没有第二个商女有姑娘你气派，公主也比不上。”枳实憨憨笑着，将车帘掀开更大的缝隙，见青黛无奈地摇摇头，枳实喃喃道，“姑娘这样，准是因为谢判……”

当归凑上前，从怀中又取出了一个彩虹糖，试着塞给青黛。

可他们就像是在玩拆挡游戏，青黛就是不接糖果。

当归急的劝道，

“御医院院判谢云岫，副判周明远，率「巡药卫」巡查天佑所有官办药圃，那都是当今的红人。你随着队伍走了几处，算半个红人了。虽然比他们还差点，但小娘子和他们置气犯不着，交给我来计较……对了，那副判不还邀约说，「青娘子，不妨也报名参加辨药识性遴选，你定当选得上」。”

青黛确实不仅亲眼瞧见了，这御苑药会是如何的宏大，也暗暗因其垄断的手段狠辣而惊心。药田，药材，药源，药方，药渣……无一不在御医院的掌控之下。

这选拔，名为「选拔良医，筛汰庸才」，实际上是选些适合当棋子的傀儡罢了。

别看那规程上，先由各地举荐医户、药农、民间医者，及御医院备选医官，再经过「活药辨识」、「方剂配伍」、「病者试诊」三个环节，审核内容不过是对「官方」的熟练程度。

再说，优胜者录入「御医圣簿」，授予草、木、金三级药阶，金阶者入御医院任职，参与皇室诊疗……这般政策不就是效仿科举吗？

端的什么目的，昭然若揭。

无非是，导引「药治天下」理念为治国之策。

甚至将那些圣贤书都要比下去了。

科举是选贤才，尚且能据时局，各抒己见。

可谢判的医官纳贤选拔，不过是看谁将「官方」背的牢，记的准。

这不就是寻找自己的忠诚狗腿子么，说的那么堂而皇之，虚伪至极……

青黛不由地撅起了嘴，眉头也紧锁起来。

虽然已定义在大典上与谢判殊死一搏，可想想，不如找个人把他刺杀了得了！

皇后娘娘却不允，说什么二十年前的「医女案」必得沉冤得雪……

否则，她早就摧枯拉朽，将谢判拉下神坛。

他不过是个假神。

装什么大尾巴狼。

“这每年一次的御苑药会，那可是闹得鸡犬不宁，三年一届为「大比」，其余为「常比」，这几个月是难得消停了……”虎子啧啧两声，眉峰耸起，就连他身边那两匹马也噗噜噜吐着气，似为应和这等不满。

当归瞧着她那心事重重的模样，立刻制止了虎子的抱怨。

被当归制止后，枳实却没明白他噤声的意思，也没能拿准眼力见，疑惑道，“那芒种日到底干什么呢？一群人忙忙活活，我倒是没看明白……”

忙忙活活干什么，当然是为谢判歌功颂德啊。

谢判前几日何等风光！

不仅总揽药材买卖、药方审定、医官任免推荐之权，直接对当今圣上负责；

还广拔天下医药人才、统一医术标准，像个正人君子似的……

今儿开始，就是他坠落的起头。

青黛倒是拭目以待，试药点被公开处刑，官家到底会不会降罪。

管他多么光耀，如今只有跌落，跌落，再跌落的份儿。

直到……他的罪恶全部公之于众，看他还能光鲜靓丽几天！

想到此处，青黛不由地舒了一口气。

“对了小姐，谢府递来帖子，说有急事，取消了和小姐三日后的邀约呢。”

谢判之前提过，想要购买她的糕饼配方，多少钱都可以。

甚至……暗示可以许她高官厚禄。

倒说的像是，官家也听谢判的话。

青黛当然不卖了，有什么可谈的呢。

“嘘……”当归急急的呵斥时，青黛反而澄眸漾起希冀，噗嗤一笑，展了展笑颜，为枳实解惑道，“那芒种敬药日，是将芒种前后采收的道地药材，如麦冬、薄荷、苍术等，尽数收归「御药库」……简言之，是搜罗所有的好药材，归了谢家药库。民间私藏者，将以「盗采官药」论罪，同时公示「大典专用药材清单」，凡清单外药材，即日起禁止流通。”

“啊？那假如茯苓被禁了，咱们的糕饼怎么办？”枳实蹙着眉，虎子也同问。

“无妨，所谓流通……也只是对着药铺说的……咱们做的是膳食经纪，与和剂局、药肆尚无干……时下，天佑尚未禁止膳食中添加药材，也未明确药膳算正经汤药……说到底，是模糊地界儿！既不算药，何用他管。寻常人做吃食，用些个草啊，粉啊，枝子，树皮的……不过「恰巧」是药材，哪用得着跑御医院「为这一巧」求什么许可？”

当归呵呵笑着，“小娘子是七窍玲珑心，八百个心眼子，这空子钻的好啊！”

青黛眉一皱，眼珠一绕后微嗔，语气娇软底哼了声，“我还能连这个都不弄得门清儿，便糊里糊涂地开店、做经纪？倘若我一时冲动，亏了自个儿不打紧，总也不能拿这些男女老少的生计当玩闹，把我看成个什么人了，哼……”

另外三人全都呵呵笑起来，虎子更是直言不讳，“公子，娘子这一肚子气……好像都撒你身上了，哈哈哈……”

当归猛拍胸脯，英眸啐了火光，亮得紧，“撒的好！撒的漂亮！娘子，尽管撒气！你要找别人撒气，我还得作闹呢！”

青黛那点子因法翠色可疑娘子惹出的闲气，倒立时散了。

规程也不难辨明。

一端是，官府没明说，行会也没意识到需要明确：膳食里能否添药材，这药膳算药物还是吃食，前有绝膳娘子，兴起这药膳做法，后有各大蜜饯果子铺，茶楼，开发了药膳糕饼。便渐渐在市井流行开来。

一端是，御医院没明说，做膳食是否遵循药物监管许可，因天佑朝局，民间饮食主要由行会、宫廷饮食由尚食局管制，御医院插不上手。行会行头的喜好，也渐渐成了天佑饮食的气象和风气。据说，那人年轻时倒对药膳嗤之以鼻，只是行头年纪大了便喜欢药膳做法，自认是养生之道。

这便也合了天佑「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理念。

这「非禁用药材入膳」、「未明膳食纳入药物管理」的双重未明确状态，构成了药膳在「饮食」与「药物」之间的监管空白，便是当今最核心的模糊地带。

只是，若谢判明白过来了，联合些个饮食的行会做些什么，便对青黛不利了。

宫廷吃食归尚食局管理，只要禁中不禁药膳，便算安全。

且，行头，谢判也说不上话……等下！

他们的话倒提醒了她，未见得，谢判就没法笼络行头啊。

若是一纸禁令下来，青记又当何去何从呢。

谢判如此狡猾，难不成真没想到这一点？

不会是……由着她做大，然后一举拿下了吧？

摘了别人的成果，欺世盗名……不正是谢判最擅长干的勾当吗？

不行，她这后手，还得加一条，若是禁令来了，该怎么改弦更张！

“小娘子，快些上车吧，早些回府，今日可有……”虎子话还没说完，当归便用力一咳，虎子赶紧闭上了嘴。

（创作于2025.9.1，修改于2025.9.2）

窈窕君子，琴瑟友之，选自《诗经·周南·关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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